众人你一嘴我一嘴，喷洒唾沫，大力谴责这个满脸皱纹的可怜男人。
祝无哀挤进人群，挥动黑色大钝剑拦住众人，想把韩八舌扶起来。
韩八舌甩开祝无哀的手，眉头皱得像条扭曲的虫子，“为什么？”
祝无哀道：“什么为什么？”
韩八舌猛地抬头。
通红的眼眶，堆满了痛苦。
“为什么你拥有一张英俊的脸庞，还有一身过人的本事？而我，屁本事没有，还长成这副鬼样子？为什么你身边一直陪着一个漂亮美好的女孩，而我渴求半生，却没有任何女孩子愿意走到我身边？
“为什么你可以视他人的目光与口水为狗屁，而我却沦为一个可悲的囚徒，在人们的目光与口水里苦苦挣扎？！”
祝无哀一脚踹在韩八舌的屁股上，把他踹倒在地，在人们诧异的目光下平躺在地，沉声道：“让我刺瞎你的眼睛吧。”
韩八舌没有答话。
祝无哀握紧黑色大钝剑，神色认真，“反正你留着眼睛也没什么用。”
死鱼眼少年眺望着一望无际的天空，语气平淡，“你疑惑不解，你不明白自己为何沦为一个可悲的囚徒，是因为你一直把眼睛，放在他人的目光和口水之上。”
韩八舌一怔，喃喃道：“我把眼睛……放在他人的眼光和口水之上？”
祝无哀认真道：“为什么不用自己的眼睛，多看看自己，为什么宁愿选择跟其他人一起嘲讽自己、鄙夷自己，也不不选择接受真实的自己？你想要别人尊重你，想要摆脱单身，想要甜蜜的爱情，不都是为了取悦自己，让自己发自内心地感到舒服吗？
“可是，取悦自己的第一要务，不就是接受自己、肯定自己、爱自己吗？”
祝无哀的声音落在韩八舌的耳畔，宛如一道惊雷，轰得他的脑袋嗡嗡作响。
人们听见死鱼眼少年认真说出的“歪理”，神色复杂，想要反驳，却一时找不到什么强有力的话来反驳。
祝无哀起身。
也把韩八舌拉了起来。
“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脱单者，也没有永远的单身者，再恩爱的人也要经历生离死别，掉进孤独的洞穴里，再孤独的人，至少还有你自己可以爱你自己啊。”
韩八舌好像忽然懂得了这个臭死鱼眼为什么可以游弋于人们的异样的目光之中，毫无顾忌地做自己了。
“我一直都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情，邯郸学步般模仿那些谈恋爱的人，演出自定义的一往情深，原来，我连最基本的爱自己都没做到，一个连自己都不爱的人，还希望别人来爱？我真蠢。”
韩八舌扭曲的脸庞慢慢恢复原样，苦笑着捂住眼睛，眼泪水从指缝间涌出。
突然，他一把抓住祝无哀的黑色大钝剑，刺向自己的眼睛，“你说的没错，这双眼睛，留着有个屁用！”
祝无哀赶紧收剑，拉开韩八舌，“我可不想把你的眼睛留在我的剑上，就把它好好放在你自己身上吧。”
韩八舌勾起腰，捡起地上的骨头，大笑着砸向地面，骨头被一点一点砸碎，嘴里渐渐溢出鲜血。
骨头碎屑四处飞溅，以前的日子也如碎片般飞溅于韩八舌的脑海里。
从诞生于悬旧里，以一个小胖子的形象，逗得大家笑成一团之时，他就把自卑的种子种在了心底深处。
随后又受到悬旧里的“脱单风气”的影响，开始为脱单的事情感到烦躁，痛苦，越来越在心底鄙视着无用而执拗的自己。
甚至不惜采取自欺欺人的方式，获得人们的认可，病态地享受虚构得来的满足感。
这个穷其半生，都想拥有一份真正的爱情的人直到现在，仍不知道何为爱情。
但他从死鱼眼少年这里领悟到，他一直都不肯真正地接受过自己，总在一次一次拒绝接受真正的自己。
连自己都不爱，要怎样爱他人？要怎样拥有一份美好的爱情？
活了大半辈子，真是白活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还需要一个小自己好多岁的毛头小子告诉自己，真的好没出息啊。
究竟要怎么做……
才能摆脱孤单呢？
这个问题，从来没有标准答案，但所有不同答案最基本的一条，便是坦然接受真实的自己，无论你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丑是美，是淘气包，是老实人，是内向消极的，还是乐观开朗的。
最不该做的，就是把一切，归咎于时代，归咎于他人。
这并不表明时代无过，他人无错，只是身处于时代之中，生活于人群之中的我们，最有力地反抗，要从遵从内心开始。
这个一直都是内敛怯懦的胆小鬼男人敲碎了骨头，与此同时，眼睛，耳朵，鼻子，嘴里溢出鲜血。
夜斓广场之上的这场盛大的演出，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灵力和生命力。
“先去医院吧……”
祝无哀搀扶着摇摇晃晃，好像风一吹。就会重重摔在地上的韩八舌。
“不。”
韩八舌摇摇头。
然后环视着在场所有的围观者，红着脸，哆哆嗦嗦地跟他们认错，跟他们说“对不起”，眼里满是真诚。
直到现在，他还是像很多很多年前一样，是一个爱害羞缺少勇气的胆小鬼，老实人，所以他给不了花哨的致歉，脸庞变红，说话也是哆哆嗦嗦的。
但在此时此刻，他不以自己的真实秉性为耻，坦然接受了自己。
随后，他来到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里的红装女孩身前，认真道：“对不起。”
湘萌无措地跑到祝无哀身后躲着，祝无哀微微摇头，示意她别害怕。
韩八舌朝着祝无哀认真施了一礼，既给祝无哀诚恳地道歉，也请求他帮忙。
“请做我第一证婚人。”
然后也朝着围观的人们重重施礼，大声道：“也请诸位担任我的证婚人。”
“什么？证婚人？”
“我没听错吧？”
“你不是说自己是单身汉吗？怎么突然就要结婚了？还要请我们当证婚人，你能不能别这么离谱啊！”
“突然说什么结婚，笑人了，新娘呢？新娘都没有，你要怎么结婚？”
“疯了疯了，这人估计疯球了。”
人们一头雾水，瞠目结舌，都以为韩八舌单身太久了，单身疯了。
祝无哀蹙眉，看向韩八舌，“证婚人？我没当过，可以吗？”
七嘴八舌，纷纷表示拒绝的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祝无哀身上。
这臭死鱼眼怎么回事？
难道他真的要当这个奇怪男人的证婚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过。”祝无哀说，“我也想知道，你要跟谁结婚。”
韩八舌“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擦擦嘴巴，看着早安城东部，一处叫做“连理街”的地方，那里有两棵枝干合在一起的树，被早安城民称为“连理圣树”，是全城公认的结婚圣地。
祝无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道：“你要在连理圣树下举行结婚典礼是吗？”
韩八舌点头，“是的，我要在连理殿举行婚礼，跟我自己举行婚礼。”
城民们懵了。
“你，你说啥？”
“我没听错吧，你说，你要跟自己结婚？你怕不是神经病吧。”
韩八舌重重点头。
“是的，我要跟自己结婚。”
这个打了一辈子光棍的男人回顾人生，除了一直坚守着对于爱情的憧憬，其他方面都是失败的，一辈子困囿于人们的目光与口水之中，现在，他的生命濒临毁灭，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一次。
直到此刻，他也并未领悟到何为爱情。这辈子，恐怕没有机会了。
“我从未真正爱过一个人，连我自己，也从未真正珍视过，不仅不愿意接受自己，还发自内心地轻视自己，鄙夷自己！
“这一生，我从未试过鼓起勇气，反抗所有让我痛苦的，煎熬的，身不如死的敌人。这场婚礼，是我第一次举行的反抗，也是最后一次。”
胆小怯懦了半辈子的男人紧握拳头，眼里第一次浮现出坚毅勇敢的光。
城民们听到韩八舌的话，满脸问号，明明这个老光棍说的话，他们全都听见了耳朵里，却实在无法理解他说的话，跟他要跟自己结婚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老光棍是彻底疯了……”
“刚刚把我们变成狗，现在让我们当什么荒唐婚礼的证婚人，你在想屁吃。”
“只有和他一样的疯子，才愿意当这场荒唐婚礼的证婚人，反正我不愿意，我要回家抱媳妇睡觉觉去啦！”
“怎么会有人跟自己结婚呢？难道你还要跟自己入洞房？”
“同样都是单身者，我们是很想站位你这边的，可是，你要做的，也太荒唐了，这让我们怎么支持你？！”
人们的哄笑声，讥讽声，质疑声交织成一团，宛如浑浊的山洪，冲击双耳。
“当～”
死鱼眼少年曲起指头，使劲弹了一下剑，尖锐的剑鸣声越过人们发出的杂音。
人们赶紧闭上嘴巴，捂住耳朵。
祝无哀提起剑，扛在肩上，对韩八舌道：“我答应你，做你的证婚人。”
别的少年不在乎，他只见到韩老光棍眼里坚毅勇敢的光，是澄澈的，纯粹的，所以他愿意帮助这个可怜的老光棍，完成这场特别的婚礼，举行最后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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