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潭县旧事》

返回书页

错爱

作者:

兔子和玫瑰

    由于江栈的央求,加上顾念谭隋的旧情,大帅没有治踏歌的罪。

    江栈把踏歌从狱中接回家。树倒猢狲散,自从江老爷卧病后,往日里孝顺的弟子们鲜少再有上门的。不过几日光景,繁华的府邸已经变得一片死寂,院子深处偶尔传出凄婉的歌声。

    管家说,这是夫人在给小姐唱安眠曲。

    踏歌牵着江栈的袖子,沉声说:“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妈妈。”

    江栈安慰道:“别多想,先去洗个澡,除除晦气。”

    江家佣人们对主人无比爱戴,大帅府的事情他们有所耳闻,面对气病老爷、逼疯夫人的踏歌,他们很难和颜悦色。这令踏歌有些伤心。洗澡的时候,丫鬟冷冰冰地问她用不用添热水。踏歌问她:“你们觉得老爷和夫人是好人,是吗?”没有人回答她。

    “你们家的大小姐也是好人。我记得你是东村人,你兄嫂靠着花卉市场的生意赚了一大笔钱,很快就能为你赎身了,这个新产业是修明社一手操办的。你说过你很羡慕你的妹妹,她能在学堂和男孩子一起读书,但你知道吗?是谭隋喝酒喝到吐血,才从几个富商那里讨来办学的赞助费。为了让穷人家的孩子上学,她挨家挨户上门劝说,受尽白眼和辱骂。她被撤职前夕正在和同僚商议如何遏制买卖奴仆,还你们自由……她为花潭、为你们做了这么多事,但你们每个人都对她的遭遇无动于衷。而你们的老爷夫人呢?他们手里捏着你们的卖身契,把你们当做奴才使唤,偶尔心情好了给几颗甜枣,但你们无比热爱他们。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比起逼死她的江老爷之流,你们这种人才最可恨。”

    丫鬟在她说第一句话时已经离开了。踏歌萎靡地蜷缩在浴桶里,目光随着氤氲的水汽飘散,像一个自言自语的疯子。过了很久,她从昏迷中醒过来,江栈端着一碗姜茶在床边守着她。

    “我不是有意冒犯你,但你昏倒在浴室里了。”他的脸颊有些红。“我只能把你抱出来。”

    踏歌怔怔地看着他:“阿栈,你为什么不怪我?”

    江栈摇头:“我以什么立场怪你?我父母的儿子,还是谭隋的弟弟?”

    “那你怪他们吗?”踏歌说着,朝门口的佣人看了一眼。“当年,这些人无不为你父亲的胜利欢呼叫好,是他们背叛了姐姐。”

    江栈沉默片刻,说:“我确实略有怨怪,但不至恨他们。我想每个人都更爱自己身边的人。你我心疼浸月,难道仅仅因为她是好人、因为她的冤屈吗?不是的,我们的悲伤来自与她的相识相知。而那些与她素无交往的百姓,选择支持他们熟悉的、信任的长者,也不是太过分的事。”

    “照你这么说,她就白死了吗?难道我们就不能恨一恨谁,好排遣痛苦吗?”

    江栈无奈地说:“自欺欺人没有意义,找替罪羊不能解决问题。你应该坦然面对你的愧疚,这样才能走出来。”

    踏歌蓦地变了脸色。少顷,她苦笑道:“江栈,我真的喜欢你,也真的讨厌你。”

    三天后,时煜来探望卧病的江老爷。彼时,恩师沉睡未醒,时煜默默站在病床前,却无话可说。不多时,管家带着医生来做针灸,时煜顺势告辞,去书房找表弟叙话。

    时煜给江栈带来了最新的报纸。金融版面发布消息,大富翁商行长在债券市场中输得一败涂地,夫妻俩不堪重负吞金自尽。他的儿子不得已变卖家产为父亲还债。报纸附上了商公馆的拍卖信息。

    据八卦称,商毅为了保住家产曾去大帅府求助。大帅却说,你已不是我的女婿,凭什么让我帮忙?商毅倍感羞辱。好在帅府的老管家宅心仁厚,给了他些银钱度过难关,总不至于流落街头。

    时煜打量着江栈的疲惫不堪的神情,十分心疼。江栈既要照顾病重的父亲和发疯的母亲,兼顾报社的工作,还要应付大帅明里暗里的试探,数日下来,精神难免萎靡不振。时煜想,商毅这个仇人倒霉至少不算坏消息,也许能稍稍宽表弟心,便说:“他当年火上浇油害你姐,今天这遭算是报应不爽。”

    “浸月没有向我提过他。”在他们短暂的相处中,浸月说她有一位待她恩重如山的养父,有一位心爱的好友兼义妹,有一位慈爱的老管家,有几位事业上的得力伙伴,但她半个字也没有提到商毅。江栈问:“商毅当年为什么那么做?”

    时煜对当年的绯闻了解的比江栈多些,但也只是捕风捉影,踏歌更是冷着脸一问三不知。出于对姐姐最后那段生命历程的关心,江栈找到了商毅早年的书童兼跟班。小跟班去年被商家辞退,在纺织厂找到了糊口的工作。纺织厂的老板带着他来见江栈,这让书童不敢怠慢,知无不言。

    “您和少夫人真是太像了。”小跟班曾经常见到谭隋,不免流露出怀恋。“少夫人……我是说谭副官,她对我特别好,我和我妻子也是她介绍相识的。”

    在小跟班的娓娓讲述中,江栈知晓了姐姐的婚姻往事。

    当年,商行长和大帅谈生意时,对主管大帅府的谭隋赏识有加,一心想要她做商家的媳妇。当事双方最初都拒绝了,但商毅机缘巧合下遇见了公干的谭隋,一见钟情,便煞费苦心地开展了追求,最终赢得了美人芳心。在一段时间内,他们的爱情非常真挚,羡煞旁人。

    可惜,好景不长。商毅原本就有些风流,和谭隋定亲后仍常常混迹风月场所,甚至后来与另一名女子暗通款曲。东窗事发后,谭隋执意取消婚约,商行长亲自登门致歉。这件事闹得很大,虽说商毅有错,但商家赔礼的姿态很高,以至于人们渐渐觉得谭隋小题大做。何况错误难道全在商毅吗?当时坊间传闻,谭隋曾数次因为公务而错过与未婚夫的约会,还曾有人撞见商毅愤怒地扔了买给她的玫瑰花。许多男士站出来为商毅鸣不平:“谭副官主持全县的大事小事,又兼管军中,自然不同于一般女子的甜蜜缠绵,对家庭和爱人常有忽略。如果她肯辞去职务,恪守本分,商毅也就不会流连外面的温柔乡了。”谭隋的拥趸自然不肯相让,双方在报纸和戏台上吵了好几个回合,把变法署主官吵成了花边新闻的常客。

    这场论战没有持续多久,谭隋就缠上了官司。谁也没有想到,商毅在这种情形下出面指控,声称他辜负婚约是情非得已,因为谭隋长期与人不清不白,只是碍于权势威胁,他才隐忍不发。尽管谭隋再三否认,但大家更倾向于相信商毅,毕竟哪个男人会主动给自己扣绿帽子呢?

    江栈问:“你认为谁说的才是实话?”

    小跟班低着头:“这种事情外人哪里会知道?”

    时煜不忿:“无论如何,他都不该落井下石。”

    小跟班对商毅毕竟有多年的主仆情谊,讷讷地解释:“商少爷原本是非常喜欢少夫人的,但是,他说,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江栈想起另一个重要的人:“那商毅的女朋友呢?”

    时煜说不认识:“商毅待她真是情深义重。这件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你姐和商毅都被骂得狗血喷头,唯独那位女朋友被保护得严严实实,没人知道她是谁。”

    这大大出乎江栈的预料,他评价道:“这么看来,他倒也算是个男人。”

    小跟班尴尬道:“这倒不是商少爷的贡献,是修明社的司徒社长下令我们封口。”

    时煜不解:“这是什么缘故?”

    这时,刚下学回家的踏歌拿着一沓教案走进房间,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小跟班惊呼:“踏歌小姐,您怎么在这里?”

    踏歌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认出眼前这个人是谁,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很难堪。

    江栈起身接过她的教案,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感到一阵冰冷:“你病了?”

    踏歌手足无措:“我没事。”

    她的异样都表现得太明显,此景此景,联想到刚才小跟班的话,谁还猜不到缘由?时煜强压住心中的愤怒,向江栈使了个眼色便带人离开了,徒留夫妻二人相对无言。

    半晌过去,江栈先打破沉默:“是你?”

    踏歌僵持着没有回应。江栈为她倒了一杯茶:“讲了一上午的课,先润润嗓子吧。”

    踏歌强装镇定。她希望江栈质问她、责骂她,但她迟迟没有等到。他只是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静静地等待她的陈述。这样的对峙持续很久,踏歌首先支撑不住了。她顺着桌沿缓缓滑坐在地上,伤心地捂着脸:“你别看我!我很难受,求求你不要看我……”

    江栈眼前浮现起姐姐的模样,她说她的名字叫踏歌,她用冰冷的双手紧紧地握着香囊,像护着珍宝一样递给他。濒临死亡之际,姐姐想到了什么?她是舍不得珍贵的友谊,还是耿耿于怀残忍的背叛?

    良久,江栈慢慢蹲下来,将临近崩溃的妻子揽进怀里。

    “好了,踏歌。”他说,“别哭了。”

    ************

    己亥年,山脚下的一对夫妻从奶母手中接过十两雪花银,兴高采烈地把襁褓中的弃婴抱回了家。

    起初,二老对女婴还算不错,但这份不错持续不过半年,他们的孩子出生了。母亲妊娠期总爱吃酸的,夫妻俩坚信头胎一定是儿子,结果却大失所望。父亲痛骂母亲肚子不争气,看着家里的两个女婴,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做慈父的心了。他随意给两个孩子起了名字,大的叫招弟,小的叫盼弟,姊妹俩在父亲无休止的醉酒和打骂中相互扶持着长大。

    盼弟五年后,母亲如愿地生下了一个男婴。招弟与盼弟的第一个使命完成了,从那以后,他们又有了新的使命,那就是无微不至地照顾弟弟。

    弟弟两岁那年得了罕见的厌食症,父亲把招弟和盼弟撵到山上去采药。姐妹俩没有见过那味药草,在山上找了一整天,筋疲力尽的他们落到了猎人的捕兽夹中。她们拼命呼救,可是这里山高林密,人烟稀少,一个白天过去,又一个黑夜过去了,始终没有人来救他门。盼弟年纪小,伤得也重,饥饿使她眼冒金星。招弟不能看着妹妹被耗死,她咬牙挣开了腿上的捕兽夹,望向远处的一座峭壁,那里有一株硕果累累的树。盼弟说:“招弟,别去,你会摔死的。”她用力地提起精神,试图说服姐姐:“我不太饿的。”招弟不信邪,她一瘸一拐地向果树走去。她的腿不停地流血,走了一会儿就摔倒了,再也站不起来,她就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不知过了多久,盼弟被一个果子砸醒了,姐姐趴在树上向她扔果子。盼弟开心极了,饥不择食地啃咬起来。迷迷糊糊中,她看到那棵树在剧烈晃动。她想提醒姐姐,但嘴里塞满了果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努力地吞咽着,两只手比划着动作,但招弟没有看她,她还在伸长了手摘果子。突然,粗壮的树梢断裂了,伴随着一声悠长的尖叫,招弟和树梢一起跌落到山的那一边。

    第二天,上山收网的猎人救下了哭昏的盼弟。猎人听了她的讲述,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可怜的孩子,告诉她:你的姐姐已经死了。

    招弟的死亡让村里的父老乡亲们很难过,他们喜欢招弟。尤其是村头那个屡次科举落地的老秀才,其他孩子都嘲笑他是个疯子,只有招弟愿意坐在他身边学二十四史。

    父亲虽然不喜欢两个女儿,但招弟的死也让他很惋惜,这个闺女六七岁就展现了美貌的雏形,将来一定能卖个好价钱。何况,这几年来,在养女洗澡时光明正大地偷看已经成为他贫瘠生活中最大的刺激,他常常趁黑摸进招弟的房间,在养女惊恐懵懂的目光中揉搓着她幼小的身体,咧着一口黄牙,得意地说:“我早晚搞死你。”同样因为这个缘故,母亲在给招弟烧纸的时候,心里偷偷骂了许多遍:“死得好。”

    招弟离去后,盼弟成了唯一的女儿。她常常偷偷跑到山的另一边,坐在山脚下一等就是一整天,唱着招弟教给她的歌,期待着姐姐出现。有一天,唱歌的盼弟被七十岁的王财主看中了,他来到家里提亲。盼弟盼来的弟弟有体贴姐姐的心,抡动棍子把王财主赶出了家门。弟弟一言不合就爱打架,无论盼弟怎么劝都没用。没过多久,他竟然打到了王财主孙子的头上,被王家押着偿命。为了换回三代单传的宝贝儿子,父母将盼弟绑着送到了王家。

    出人意料的是,在盼弟被王家家丁押着拜堂时,一群当兵的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为首的领导替弟弟赔偿了钱,勒令王财主不许为富不仁、欺男霸女。当兵的把盼弟送回了家,狠狠地警告了她的父母。因为担心盼弟再被王财主找麻烦,当兵的帮他们在县城安了家,又给她留下了一大笔金银。

    当兵的告诉盼弟:“是谭隋小姐让我们来找你的。”他说完就意识到盼弟并不晓得谭隋这个名字,又补充道:“招弟还活着,她很快会来看你的。”

    盼弟立刻嚎啕大哭。从招弟离开后,她再也没有哭过了。哪怕是被按着脑袋和七十岁的老恶鬼拜堂,她也瞪大了眼睛没掉一滴眼泪。直到此刻听见招弟的名字,许多年的委屈全部倾泻而出:“姐姐为什么丢下我!”

    当兵的耐心地哄着她:“招弟受了很重的伤,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我家将军找了很多大夫给她治病,直到最近她才慢慢想起往事。她现在住在很远的地方,一想起你,就拜托我快马加鞭来找你了。”

    招弟果然很快就来了。她穿着丝绸衣服,看上去已经是一个尊贵的小姐,身边跟着一位不怒自威的将军。父亲吓得瑟瑟发抖,生怕将军一枪毙了他,但招弟想起来的事情实在有限,她只记得自己有一个心爱的妹妹,记得自己是个弃婴却有幸被一户人家收养,记得养父经常喝醉酒打骂她——但这种坏事她不会告诉将军。养父劫后余生,再不敢胡来,拿着将军给的钱安心地做起了小生意。

    招弟已经有了一个新名字,是将军取的,叫谭隋。这个名字比招弟盼弟好听多了。盼弟很羡慕,让姐姐也给她取个名字。招弟,不,谭隋此时已经读了许多的书,也跟随将军征战四方,看到了世事沉浮。她在本子上写下一首诗:记得昨宵踏歌处,有人连臂唱刀鐶。她问妹妹:“你觉得踏歌这个名字好不好?”招弟喜不自胜地答应了。

    军队离不开将军,将军离不开女儿,因此谭隋没有在花潭县待几天,就匆匆跟着将军离开。姐妹俩依依惜别,盼弟艰难的命运从此改写。她有了好听的名字,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走进了有钱人家孩子专属的学校。

    光阴似水,踏歌渐渐成长为一位美丽的少女。

    一家有女百家求。中学毕业那年,她和年长几岁的外语老师确立了恋爱关系。老师想带着她去省城发展事业,他们在一所基督教学校里找到了教职。但踏歌被父亲拦住了,他认为女儿这种行为是私奔,玷污她自己的名誉不要紧,要紧的是败坏门风,会导致弟弟难以找到优秀的媳妇。父母的以死相逼阻止了踏歌走出花潭的脚步,她含泪与恋人分别,应父亲的要求留在家里操持生意。

    就这样过了几年,谭隋突然回到了花潭。

    姐妹俩温情脉脉的友谊结束了踏歌的寂寞。她听从姐姐的意见,去县城中学应聘成为了一名老师。父母对此非常愤怒,但他们畏惧谭隋,只能隐忍不发。这副欺软怕硬的嘴脸激怒了踏歌,她以渔夫为笔名,在修明日报上发表了一则故事,以辛辣的笔触狠狠地讽刺了既强势又怯懦、既专制又猥琐的父亲。文章一经发表,立刻获得了极大的共鸣。

    由于本身的才华和天赋,加上谭隋的支持、鼓励,渔夫也渐渐成为了报社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事业能够让女人焕发激情,踏歌逐渐变得自信、阳光、健康,任谁见了她,都不会联想到那个在山脚下唱歌的柔弱农家女。

    而此时的谭隋已经是谭军的二把手,权势煊赫,身兼重担。她集结了十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了一个响当当的政治团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花潭县掀起了一场飓风。

    谭军驻扎花潭没多久,县城最西边的几个村子突发严重的瘟疫,据传已经病死了两个年轻的壮汉。人们想要从灾区逃离,军队则封堵了四面八方的出口,在双方对峙白热化、大帅焦头烂额之际,谭隋带着修明社的成员和几名医生走进了灾区。司徒对灾民们说:“谭副官是大帅最喜爱的女儿,她会在这里陪伴大家直到痊愈,有她在,大帅就不会放弃我们。”有史以来,没听说过太子公主被扔在疫区等死的事,人们渐渐稳定了情绪,开始接受医生的治疗。

    一个月后,灾区的疫情渐有好转,谭隋却因为照顾病患而不慎感染了瘟疫。她在战场上的旧伤还未痊愈,性命危在旦夕。大帅得知消息,硬是要闯进灾区,但被亲信死死地拦住了。他们跪在地上哭着说:“小姐吉人自有天相,在战场上吃了无数子弹,但每一次都活了下来,区区瘟疫肯定不会打倒她。如果大帅也出了事,谭军群龙无首,小姐也不能安心哪。”

    承众人吉言,谭隋的确命大。来年春分时节,瘟疫散退,她和几百个健康的村民一起齐齐整整地走出了灾区,走在她身边的还有省城银行的少爷——商毅。

    人们这才知道,商毅虽然求爱被拒多次,但当他得知谭隋身陷灾区时,也不顾父母的阻拦跟了进去。两人携手度过了生死一线的时光,谭隋彻底被这个男人感动了。离开灾区的第二天,她牵着商毅的手,向大帅报备了恋情和婚约。

    讲到此处,踏歌顿住了。

    江栈猜到接下来的故事不会很愉快,也感受到了踏歌的为难,但他请求道:“事关我姐姐,我真的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你放心,不论真相是什么,我不会……”

    踏歌打断他:“你做不到的。你一定会恨我的。”她目露悲怆。“其实我一直在等你问我,只是希望这天晚一点到来。”

    “民国二十一年的五月初六,那天是商毅的生日,也是我和谭隋第一次吵架。”

    夜晚天气闷热,人心浮躁,谭隋和大帅为一桩军中贪污案争执不下,谁也不肯想让。就在这时,踏歌闯进了书房,气势汹汹地质问谭隋:“你还记不记得今天是商毅的生日会?你不出席,你知道他有多失望吗?”

    谭隋指着桌子上堆叠的公文,示意她走不开。

    在外人面前,谭大帅不愿意给谭隋难看,他斥责道:“我和小姐谈公务,谁放人进来的?”

    谭隋尴尬地拉扯踏歌的衣服,请她先去外面等。但这更触怒了踏歌:“姐,商毅是你的未婚夫,你怎么对他如此冷漠?你明明说过你很爱他的。”

    “我当然爱他。”

    “那你的爱真廉价啊。”踏歌感到心寒,“以前那个温柔多情的谭隋去哪里了?那时候你爱上了谁就会不顾一切,真挚热烈。可是现在嗯?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你?”

    谭隋歪着脑袋,没听明白她的意思。

    很多年后,踏歌仍然记得那天谭隋的无措:“我想她当时一定感受到了我的难过,她不懂我的悲伤从何而来,但这不妨碍她同情我。她想给我擦眼泪,但我打掉她的手跑走了。”

    江栈问:“你为什么悲伤?”

    踏歌神情有些恍惚:“那时候,我每次看到她心里都会不舒服,因为她已经完全不是我熟悉的样子了。我印象里她爱穿红色的衣服,眼神柔软又多情,但她从香江回来后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她的心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人和事,这些事好像稀释了她对我的爱。我讨厌那样的感受。”

    江栈有些吃惊,他不懂踏歌当时的多愁善感,但这样的话他并不是第一次听见。几年前,白昙和他重逢时也是这么说的:“如果十七岁的江栈来劝我,我一定会答应。但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是他。阿栈,你不如不来。”他当时怎么回答的?他说他不懂白昙的意思:“白姊,我始终是江栈,我希望你幸福的心意从来没有改变。”白昙却说:“不,对我而言,这不一样了。”

    沉舟侧畔千帆过,当年的踏歌和白昙,是不是面临同样的愁绪呢?

    踏歌不知道江栈的思绪,她继续说:“我负气从大帅府跑了出去,赶走了她派来送我的卫兵。那晚下了一场暴雨,雷电交加,我遇上了三个喝醉酒的赌鬼,他们侵犯了我。他们就在雨地里……我分不清身上流淌的是泥泞还是血。我乞求他们放过我,我拼命叫姐姐救我,但没有用。”她露出痛苦的神情。“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穿着谭隋的制服,偷走了她的枪,假冒她的身份骗过巡逻的士兵,等在那几个人离开赌场必经的路上,朝他们连开了十几枪。商毅替我处理了现场。大约从那时候起,我们三个人就再也回不去了。”

    踏歌因为这场意外精神受了刺激,谭隋无比愧疚,加上大帅和商毅的关系总是不太融洽,她便从大帅府中搬了出去,贴身照顾踏歌。在她的陪伴下,踏歌的心理状态渐渐好转,于是谭隋回家的次数又开始减少,她好像有处理不完的公务,开不完的会议,即便在家里陪伴踏歌,她的手中也永远拿着变法署的文书。

    幸运的是,在踏歌最落寞伤心的时候,商毅陪在她的身边,同病相怜的两颗心靠得越发近了。比起满脑子经济民权的谭隋,踏歌与热爱音乐和艺术的商毅更有共同话题。而温柔体贴的踏歌、突遭变故的踏歌、不屈不挠的踏歌,完完全全地激发起商毅的怜爱之心和保护欲。他们的感情从彼此同情怜爱开始,渐渐走向变质。

    谭隋在感情方面不太敏感,商毅不再像往常那样频繁地要求约会,反倒能让她更全身心地投入工作。而且商毅为她分担照顾妹妹的责任,陪着踏歌看医生、做复健,在他的悉心帮助下,踏歌的状态越来越开朗,这让她感到无比欣慰。

    但是,纸里终究包不住火。有一天,谭大帅前往舞厅应酬,发现商毅与一名女子举止亲密,神情暧昧。大帅勃然大怒,扬言要杀了他,旁观的人见势不好,赶紧找来谭隋做救兵。

    谭隋赶到大帅府时,看见了怒气冲冲的大帅和垂头丧气的商毅,老管家在一旁目露担忧。几个月前她不顾大帅挽留、执意搬出去的场景历历在目,对比眼下被未婚夫背弃的窘迫,令她无地自容。

    她故作镇定地问商毅:“我不好吗?”

    商毅低着头说:“谭隋,你没有资格指责我。”他斜睨着大帅,表情愤怒而不甘:“上帝知道所有的事。你难道让我当面说出来吗?”

    大帅掏出子弹上膛:“我这就送你去见你的上帝!”

    谭隋拦住了盛怒的大帅。她扶起商毅,拍了拍他身上的土,摘下了订婚戒指还给他。

    “商毅,爱情是自由的。”

    商毅惊讶地看着她:“你不怪我?”

    谭隋摇头:“但你不应该污蔑我。自从爱上你,我从没有三心二意。”

    “对不起。”商毅咬牙,说:“再见,谭副官。”

    商毅颤巍巍地朝门口走。大帅穿着军靴踹了他好几脚,以至于他走路时一瘸一拐的,样子很滑稽。走到大门拐角处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谭隋一眼。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视。

    老管家心疼地说:“小姐,您别哭啊。”

    谭隋伸手抹了把脸,才发现自己竟已泪流满面。她强撑着笑,示意说,今天风大,然后逃离了众目睽睽的现场。

    她没有表现得很悲痛,似乎一桩金玉良缘的结束不是大不了的事。婚约取消的第二天,她就和司徒一道下乡考察新引进的农作物的收成。

    只有司徒能感受到谭隋压抑着的迷茫和无助。爱情的消亡比从不相爱更残忍。她和商毅曾经热烈而努力地爱着彼此。她记得商毅为了她冲进灾区的决绝和勇敢,在她为濒死的灾民哭泣时,他在不远处拉着小提琴,悠扬的曲调渐渐安抚了她的心。她记得他把香糯的桂花糕递到她的嘴边,说:“谭副官,你专心天下大事,我专心照顾你。”每个人都很不理解:“一快点心就能获得你的心吗?”那时候,谭隋心里美滋滋地想,你们都不懂它盛满的心意。

    爱情难道注定不能永恒吗?大帅表现得那么迷恋舞女,最后却说那只是一场圈套,毫不犹豫地开枪杀了她。商毅也承诺会永远站在她身后支持陪伴,但他的爱意只有不到两年的生命。谭隋彻底迷惑了。

    伤感归伤感,迷惑归迷惑,可是谭隋眼睛里惹不得沙子,不可能容忍一段有过背叛的爱情。在商行长第三次登门时,她直接以公事繁忙为由拒见他。大帅确定了谭隋的想法,便不再顾忌亲家情面,痛斥商行长教子无方。商家的长辈们无法指责谭隋和大帅,便把怒气全部发泄在商毅身上,甚至扬言要惩罚他的女朋友。

    在种种压力下,商毅对谭隋的愧疚与柔情彻底消失。

    因此,当谭隋突然被指控杀人时,他从中看到了希望——一个彻底摆脱谭隋阴影的希望,一个为自己和父母找回尊严的希望,一个让自己的爱情能光明正大见人的希望。

    这一切,在家养病的踏歌毫不知情。

    “司徒社长告诉我,谭隋已经失去了爱情,我的背叛无疑是雪上加霜,所以他们把我的身份瞒得死死的。她对那个破坏她爱情的女人一无所知,甚至担心影响我和商毅的友谊。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

    “可她总会知道真相的。”

    “是的,这一天很快就来了。那年腊月二十三。那天晚上,她回家给我送汤圆。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我猜她是想好好和我谈谈。但当时我害怕了,我怕她打破我的平静。”

    “你怕什么?”

    “江栈,你没有见过那时候的踏歌。她陷入了一个名叫爱情的沼泽,她渐渐忘记了悲惨的遭遇,忘记了对姐姐的愧疚和怨恨,忘记了她的写作梦想,忘记了大千世界。你知道吗,有一天,我和商毅躺在沙发上一起吸鸦片。一阵狂风吹开了窗户,我睁开眼睛,看到商毅安静的睡颜。我走到窗前,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那天天气很美,雪色和月色交辉,我突然感到无穷无尽的疲惫,我想呼唤天神来拯救我的灵魂。可是掌心的雪很快就化了,商毅皱着眉头抱紧了烟杆,我担心冷风惊扰了他的好梦,便关上了窗户,重新回到了那个温暖明亮的天地。”

    江栈显得有些羡慕:“你对他真好,只要在一起,怎么样不是幸福呢?”他努力想要挤出笑容,但实在做不到,心疼、怨恨和嫉妒充斥他的心。“可是,那个时候,浸月在干什么?”

    她正在为踏歌杀人的罪行被送上了公审法庭,又因商毅的诬陷而身败名裂。

    她生死两难,泥足深陷;他们相拥取暖,风花雪月。

    踏歌深吸了一口气:“那天她来看我,在家里发现了鸦片,还有我和商毅的情书。她的神情好像就要崩溃了,我恶从心头起,我嘲笑她:你这么生气,是因为我抢走了你的未婚夫而嫉妒,还是因为我违背了你的禁烟令要抓捕我?”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踏歌又哭又笑。“我为什么不否认呢?我知道的,只要我否认、道歉,哪怕我说一句以后不会了,她都会立刻抱着我,我们还可以回到过去。但我没有,我不知道当时在执拗什么。”

    “她打了我一巴掌,那是她唯一一次打我。我想,如果她能说话,她一定会大声地哭、会狠狠地骂我吧。她跑了出去,那天晚上下着雨夹雪,我追了她很久。突然,她脚下打滑摔倒在雪地里,她就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们离得很近,十几步的距离,但我就像是被冻在了原地,我的心告诉自己,去啊,去她的身边,但我的脚不听使唤。这时候,大帅出现了,他撑着一把伞走过去,把她扶了起来。”

    彼时,时煜的戾太子一文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大帅与谭隋的关系陷入了极尴尬的局面。但他还顾念着多年的情谊,不愿见爱女走投无路。

    “你千挑万选,就选了这么一个小男人。”大帅沉沉地叹了口气:“算了,是我的错。”

    大帅迎风走了一会儿,却发现谭隋站在原地不动。在他的注视下,她动了动嘴唇——这个动作让大帅想起谭隋小时候,在寒冷的破庙中,她捧着桂花糕试图说:“你病得重,你吃吧。”但她发不出声音。变成哑巴的失落、无能为力的软弱,让年幼的她陷入了超越年龄的痛苦。

    隔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大帅看懂了她的唇语,她说:“您让我自己走吧。”

    就在这一天,无助的谭隋遇见了同样无助的江栈。就在这一天,她知道即将在公审法庭与她对峙的人是她的亲生父亲。那是她人生的谷底:她的养父生父都视她为敌,深爱的情人和妹妹一同背叛,同僚知己有的锒铛入狱,有的飘零四方,而她自己正在等待着莫测的结局。

    江栈记得她和自己相认时亮晶晶的眼睛。他问她:“你为什么看上去很哀伤?”她没有回答,而是说:“我见到你就不伤心了。”

    在最新一只寄往天堂的漂流瓶里,江栈问:“姐姐,在你近乎绝望的那段日子,我的出现是否曾经为你点亮过一寸光明呢?

花潭县旧事最新章节地址:https://www.ppxs5.com/book/141196.html

花潭县旧事全文阅读地址:https://www.ppxs5.com/read/141196/

花潭县旧事txt下载地址:https://www.ppxs5.com/txt/141196.html

花潭县旧事手机阅读:https://m.ppxs5.com/read/141196/

上一章:父女 花潭县旧事最新章节列表 下一章: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