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江河答应他，三天法事，七文工钱。
苏夜并不在乎工钱多少，只想下山给道姐寄个信。
“三弟，你这‘陆坨坨’相好，一定是个极好的大美人。”张原送行的时候，看到苏夜的书信，哈哈大笑道：“否则但凡还有点羞耻心，你这信都不好意思寄出去。”
葳蕤二字难写。
苏夜拿着信封看了一下，字不仅极大，而且笔划都墨在了一起，看上去就像两个黑坨坨。
但这已经是苏夜很认真在写了。
“三弟，在县里给为兄带点苌家的马奶酒，浊的就行，我算了一下，七文钱够买三斤了。大哥以后有钱了再还给你。”
卫龙说。
陈江河背着一个背篓，里面放着几道黄纸，一些彩香，一把桃木剑就上路了，背篓上面插着一个招子，上书：卜卦算命。
苏夜则背着一个更大的空篓子，是刘娣吩咐回来带米面的。手里面还牵着两只羊，也是顺路下山去卖的。
“师兄，我们到底是道士还是和尚？你这行头我有点看不懂。”
走在路上，苏夜忍不住问陈江河。
“官府只许道士作法，我们自然是道士了。”
苏夜又问：“你不是朝廷认证的佛门法师吗？”
“道士作法，给的工钱高一些。”陈江河感叹道：“世道变了，佛门法师已经不好使了，现在是道门的天下。”
苏夜无语道：“仅仅就是因为工钱的差别？你自己都不坚持，别人能怎么办！”
陈江河咧嘴笑道：“一大家人要养活啊，师弟。佛在心中，养心不养胃啊。”
苏夜觉得佛门在他手里活该没落。
法华观位于公羊县的西边，背靠大雁山，前临露水河，山下是羌人地界，属公羊又不属公羊县。
林家镇守天州百年，对北方的野蛮人坚避清野，时常派兵攻打，以攻为守，是硬打硬碰的战法。但是对内的羌人，却是怀柔政策，以化胡、联姻、教化为主，同时，对各羌人土司以礼相待，并许以盐、铁、茶、布、瓷的通商利益，所以羌人大多归化。
原本很多不属于公羊县的地界，因为天州给的政策好，也纷纷自称是公羊县地界，以至于现在的公羊县，居然有一万一千户！
如今正极鼎盛，人口有一万户以上的县为上县，上县的行政长官称令，不到万户的县为下县，下县的长官称为县长。
放在中原地区，上县也不是太多的。
无论是从地界还是人口来讲，公羊县都是上县中的上县，地界也跟中原一些郡差不多了。
其实，还有一些其它土司请求归化，都被天州拒绝了。
苏夜知道是因为朝廷怕天州坐大，天州开疆扩土本是功劳，却变成了罪过。自从公羊家献地，朝廷起了一次风波后，天州便不求有功，只求无过，不敢再涨名声。
陈江河要去的地方叫“宋家庄”，位于公羊县的东北部，靠着天州，在粮道上面。
据说死的是宋老大人的二儿子，是被土匪破了家劫财而死，宋家是天州的大姓，因为宋老大人的大儿子就是公羊县的县丞，另外的几个儿子都是富商，负责管理天州的粮道。
天州地穷，养活士兵军马的粮草，大多依赖朝廷配送，这里面的油水大了，所以宋家在当地是有名的大户。
来到宋家庄，人已经入殓了，就等着陈江河到来。
陈江河来此地有三件事，一是算命测字，定下葬上山的时辰，二是分金定穴，寻找上好阴宅所在，三是作法事超度亡灵。
宋老大人今年有六十多岁了，是当地有名望的老者，此时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过度有些神志不清，宋家倒也大方，先给陈江河、苏夜二人接风洗尘，然后才请他安排法事。
苏夜头一次深入平民，发现宋家庄还挺富足，并不像苏小婉说的那样民生维艰，只是他不懂，宋家在他看来是平民，但是在平民看来，却是贵族。
宋家亡人用的棺材是上等的花梨木，这已经是达官贵人才能用的上等材料了，公羊县地处偏远，富贵人家僭越，官府又以死者为大，慢慢的就形成了传统。
当晚陈江河办起了法事，宋家人和一些乡坤都在，同来的还有公羊县的县令武劲通，县尉张瑯、县丞宋祖昌、主薄张耕、典史冯玉龙、巡检楚三省，以及驿丞张思诚、教谕王之淆等人。
这几乎聚齐了公羊县所有的官吏，因为死者是县丞宋祖昌的亲弟弟，又是被土匪破家而死。
宋老大人有五子，大儿子宋祖昌为公羊县丞，另外四个儿子都在县里做事，有的当差，有的做生意，是当地的几个主要大户。
宋祖昌知道苏夜母子二人在法华观出家修行，但是林家里面的情况太复杂，他也不敢贸然去拜会。今天在这里遇到苏夜，宋祖昌也没有认出来。
但是他对陈江河却是非常客气。
因为陈江河还有一个俗家的身份——陈留郡王。
这可是异姓王！
大正朝的异姓王并不多，连天州牧这种远镇一方实权贵族，在朝廷里的爵位也只是一个国公。陈江河却是有意无意得让苏夜远离这些人，并没有介绍苏夜的身份。
苏夜也怕尴尬，正好乐得清静。
当天做完法事，宋祖昌安排陈江河二人在西厢住下，明天一早要去山里看风水，寻阴宅。
不过这个细节也说明了，宋家并非贵族。
一般的世家大族都有祖坟祠堂，根本不用这样单独去寻阴宅。宋家是因为公羊县的建立，被林文靖从平民中拔擢出来的，时间也才短短二十年。
第二天拂晓，陈江河便将苏夜叫醒，带他往山上去，随行的只有宋祖昌一人。
“师兄，我们这么早就上山吗？”
苏夜问。
陈江河道：“得为宋县丞家族寻一处风水上佳的阴宅，既让亡人往生，又保后人发迹。这事草率不得。”
宋祖昌听了连声道：“多谢王爷厚爱。小民家中陡生亡故，还劳王爷费心，为我宋家寻一上好的祖宗之地。”
陈江河道：“县丞称贫道‘道长’即可。陈江河已然出家，世间再无陈留王。”
这话说得怪怪的。
苏夜听得也怪怪的。
陈江河称道长却是和尚，出了家却娶了妻。高高在上的王爷，却在这里给人作法事，赚个仨瓜两枣。
寻至一处风谷平地，陈江河停了下来，左右打量着山向，指着山中一处凹地，道：“师弟且看，太阳早上在那里最后升起，晚上在那里最后落下，山间云雾久久不散，正是山溟水合之地。”
宋祖昌忙道：“陈道长可是选好了？”
陈江河道：“此地山势含而不露，藏风聚气，草木稀疏不长大树，乃极品阴宅。”
宋祖昌犹豫了一下，说道：“陈道长，我宋家从蜀地梁州迁至天州，跟随州牧在这公羊县开疆扩土，此生再不回归故土。道长可要将最好的地穴留给我父上。弟虽先亡，毕竟长幼尊卑有别，不可乱了纲常。”
宋祖昌的意思很明显，他二弟虽然先死，但是现在是寻祖坟地穴，还是不能把最好的风水位置给二弟了，父亲在上，他这个长兄也还在，二弟得排在他们后头。
不能因为他二弟抄了近道，就要占最好的位置。
陈江河微微一笑，道：“县丞放心。”
听着陈江河讲解阴宅风水，苏夜若有所悟。
一命二运三风水，这确实是修气运的大事。整个天州公认风水最好的阴宅就是凤凰山的林家祖坟。事实也验证了，林家现在人丁兴旺，足有八百余口，而且势力遍布天下。
选好了位置、朝向、入土几寸、破土时辰，以及破土人的生辰八字之后，陈江河带着苏夜回来，路上陈江河问宋祖昌道：“县丞，这县里的土匪如此猖獗，连宋家都敢抢？”
宋祖昌苦着脸道：“这当真是宋某之耻，身为一县县丞，拿这些土匪一点办法都没有，不但无法保境安民，连自家人都保不住。他们这是在向宋某示威。这公羊县呐，太复杂了！”
苏夜听苏小婉讲过公羊县，因为这个县是她的嫁妆，从大的方面来看，公羊县好的上天了，既是商道又是道粮还是驿道，是连通天州与大正的走廊，也是连接大正人与羌人的纽带。
但是细处看却是没眼看。
因为这里有着全天下最复杂的人文环境。
羌人、大正人混居，羌人各个部落并不团结，有一些还没有得到朝廷册封土司，羌人内部也常有械斗，部落间还偶有大战，还有一些不受部落约束的流民，学着大正人脱离部族，落草为寇。
大正人又全是外地迁移过来的，这年代敢于远走他乡的，又有几个是良民！
但凡善良老实巴交的，往往饿死都不会离开故土，来这里的，要么是犯了事的，充了军的，逃了荒的，或者有野心想来这里闯一番事业的。
比如张原和卫龙。
这些大正人本来就不安分，与羌人又有种族矛盾，不是你血洗我一门，就是我屠你全家。
除了大正人和羌人，还有北方的野蛮人也时常过来打草谷，虽然有天门关守着，可总会有一些野蛮人从你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
这里地势也复杂，官府的影响力不足，羌人土司又离散，民风再一彪悍……
乱，这是公羊县的标签。
当年公羊家主动献地给天州，归化朝廷，也未尝没有这个原因。
这种大环境，简直就是土匪的天堂。
回到宋家庄，陈江河受到宋家人的集体拜见，因为陈江河帮他们定了祖宗之地，这种事情关系太大了，好则家族兴盛，坏则贻害子孙。
宋老大人本是梁州人，他年轻的时候，就带着孩子们来到了天州，跟随林家讨生活。现在宋家在天州单独成了一支，大儿子宋祖昌混得最好，是个八品县丞，他的夫人走得早，其下有三个孩子，大儿子也在县里任差事，二女儿和小儿子还没有婚配，死的二儿子其下也有孩子三个，再加上三女、四子、五子，家族上上下下一共四十余口，就连尚在襁袍的婴儿，都一一给陈江河磕了头。
这是事关家族气运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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