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剑非打开一个铅笔盒，里面有笔尖大小、硬度不同的毛笔，有的是毫毛完全散开的，有的是用胶水凝固的，有的笔尖是细细的，有的笔头是粗粗的。然后拿来一张A3的画像专用纸，用九宫格在纸上画了方格，再把九宫格压在照片上，根据九宫格下每一格的形状，把它画到纸上。这样一格一格地对照着画，基本上等于“复制”照片上的人像到纸上。
大致完成后，拿掉照片上的九宫格，对比着再修整一下，遗像就画好了。他顺手用夹子把照片和画像挂在墙上。
黄昊目睹了全过程，看着惟妙惟肖的画像，啧啧称奇。连声称赞：“老师，您这画得真像，几乎一模一样！后来加工了几笔，比照片更生动。”
杨剑非平淡地说：“这小儿科的事，一点创意都不要。”
在黄昊的眼里，这正是他要学的东西，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看到了老师画像的全部过程。
黄昊这时候，才把自己学画的真实意图告诉了他：“杨老师，其实我来学画，并不是想考美术学校，我父母年纪大，家里很穷，考上也没钱送我读书。我是高二休学回家的，主要原因也是觉得考上大学，也没钱读。”
杨剑非不解地问：“不考学校，那你来学啥？”
黄昊怯怯地说：“就是学画像。”
杨剑非一听，非常生气，几乎是愤怒地对他说：“真是人穷志短！好不容易破个例，收你为徒，没想到是个扶不起墙的阿斗！”
黄昊第一次见人发这么大的火，被他吓到了。
杨剑非余怒未息：“你回家吧！画像你都看了，还学什么？”他一边说，一边到房里找了一套画像的工具，用发抖的手装进一个铅笔盒，扔在画桌上说：“这套东西送你。”
黄昊吓得一直不敢说话。他知道，自己深深刺痛了老师的心，辜负了他对自己的期望。
告别老师，黄昊买了几张全开画纸、一包A3画纸，又买了一台“海鸥”牌单镜头照相机、胶卷、显影粉和定影粉、相纸、剪刀、灯泡、开关、玻璃片等物品，就回家了。
接下来干的第一件事，是找了本《毛主席语录》，打开扉页上的毛主席像，按照杨剑非的方法画了起来。
画好后就贴在堂屋里，母亲回来时，他就指着画像问她：“妈，这是我画的，你看像谁？”
母亲惊呆了：“毛主席！你画的？”
黄昊得意地说：“是啊！像吗？”
母亲频频点头：“像，像！跟买回来的一模一样。”
黄龙朝回家看到他，又被他吓到了：“你不是学画吗，怎么又跑回来了？”
黄昊说：“别提了。就因为看老师画了一张像，我就说学画就是为了学会画像，他就发脾气了，骂了我一顿，打发我一套画像的工具，让我回来了。”
王梅香指着画像说：“你看，这是黄昊画的。”
黄龙朝看看画像，看看他，将信将疑：“你这么快学会了？”
黄昊：“老师说，我不用学，看他画一次就够了。回来画了这张毛主席像。如果大家都觉得像，我就可以开始帮别人画像了。哦，对了，我还用上次卖楠竹的钱，买了照相机。我帮你们照张相吧。”
父母被他拉到堂屋门口，坐在他放好的板凳上，调整好姿势，按下了快门。
事后，母亲站起来问他：“我看看照怎么样，一辈子都没照过相。”
黄昊被母亲逗笑了：“哪有这么快？我得等这个胶卷照完了，然后冲胶卷，再把照片洗出来凉干，你才看得到自己什么样子。”
父母被他说得云里雾里的，不懂，也没多问。
黄昊拿出父亲的木匠工具，找了几块小木板，准备自己动手做一个“洗相盒”。他先在纸上画了一个设计图，把基本构造画好后，仔细琢磨了一会，看哪些功能没有想到。又在脑海里模拟了一遍，才开始制作。
简单的木工活，纯粹是从父亲做工时观摩学来的，有时候家里做什么农具、家具或是父亲做篾匠活，比如编箩筐、晒垫、筲箕什么的，他也会上手过两把瘾。这种耳濡目染的熏陶，木匠、篾匠的一些基本功，比如斧头、锯子、凿子、刨子、墨斗、钻斗、篾刀的使用，还是比较熟悉的。
他先做了一个四方木盒的结构，在一个侧边凿了一个孔，用来安装灯泡，上面的盖板上开孔安装玻璃片。做好后，用纸把四面又糊了个严实以防漏光。最后在玻璃片四周用黑色胶布贴出方方正正的框，就算完成了一个简单的“晒相盒”。
晚上来电的时候，他插上电，试用了一下，一切正常，就等相机里的胶卷照完后，取出冲洗，就可以用它晒照片了。那时候电力比较紧张，是乡水电站送的电，只保晚上七点到九点两小时照明，电压很不稳定。
为了尽快照完相机里的胶卷，黄昊想到了姜林凤母子俩，便到她家，帮她和林秀等人拍了几张照片。
来到林秀家，他看到了干妹妹姜林红。几年没见，她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她也发现了他，便放下手里的毛线活，跟他打招呼：“黄昊哥，你怎么来了？”
黄昊：“我特意来给亲娘和林凤姐照相，你要不要拍一张啊？”
姜林红这才发现他手里抓的相机，大大方方地说：“好啊。不过，我没钱给你哦。”
黄昊打趣地说：“照相免费，那你怎么回报我？”
姜林红说：“回报你个屁，鬼都没我穷。”
黄昊引她到门口的桃树边，从镜头里欣赏着她的倩影。虽然小时候也经常在一起玩过，但近几年接触比较少，没想到“女大十八变”，真的越变越好看。瓜子脸，苗条的身材，两根大辫子，乌黑乌黑的大眼睛，最要命的是笑起来，左腮边有一个深深的酒窝，比表妹姜玉凤的酒窝要深和大。
姜林红看他半天没动静，娇嗔地说：“你会不会照啊，我脸都笑僵了。”
黄昊回过神来，赶紧说：“马上好，你这么美，不得把你照漂亮一点吗？”
姜林红说：“哟，没想到，读了高中就是不一样，嘴巴这么厉害。”
黄昊：“本来就是漂亮嘛。”
照完相，姜林红凑近他问道：“什么时候能给我照片？”
黄昊说：“胶卷还没照完，我去一下大伯家，照完后，我在家洗照片的时候，你要不要来看啊？”
姜林红爽快地回应：“好啊。如果照得不好，你要重新给我照。”
“行！一定把你照得跟人一样美。”黄昊突然想起来，问她：“怎么没看见林春哥？”
姜林红说：“他很少在家的，鬼晓得他去哪了。”
黄昊给林秀和姜林凤照好相临走前，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姜林红，发现她真的很美，甚至比伍美英还要漂亮很多，特别是那会瞪人的眼神，那会挑逗的语气，搞得他心里痒痒的。
大伯黄清朝的家在朱家岭，虽然距离不远，约三四里地，但路难走。
黄昊背着相机，绕到冯家屋边，再下田洞里，到慧竹漕过了一座木桥，顺着竹林爬坡，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半山腰的几丘田，地势就平坦了许多。
屋里的狗听到动静，就在屋侧吠叫，黄清朝不急不忙地走到屋坪前的枣树边，张望着小路，看见是黄昊，还没等他打招呼，就热情地叫道：“耀庭，你今天怎么来了？”
黄昊加快步伐赶过来，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大伯，我来看你啊。”
黄清朝说：“你是好久没来看我了，听说你休学了。”
那黄狗见主人跟来人说话，识趣地摇着尾巴，退到了一边去。
上到屋坪，黄昊才回答：“不读了，父母老了。”
黄清朝关切地问：“那你准备干啥？”
黄昊：“画像，照相。”说完从脖上取下相机，说：“我特意来给你们照相的。我伯娘呢？”
黄清朝说：“她现在走路不便，伙房里坐着呢。”
黄昊仔细看着他，见他说话时，脑袋晃动得比较厉害，有点不解：“大伯，你是不是老了，怎么看你摇头晃脑的。”
黄清朝：“嗨！这还不是当年在朝鲜打仗受伤的后遗症嘛。”
黄昊瞬间就来了兴趣：“大伯，你别动，我把伯娘扶出来，给你们一起照相。完了，你要给我讲之前抗美援朝的故事。听我爸说，你是立了功的英雄。”
说完，就自顾来到伙房，礼貌地叫了“伯娘”，然后说明来意，小心地把她扶到屋坪里，搬来板凳给他俩照了几张相。然后又把她扶回伙房，一起围着火塘聊天。
黄清朝说：“你刚才是说，你还会画像？”
黄昊：“是啊，画像很简单，我在县里电影院跟了一个老师，看他画了一次，就会了。”
黄清朝表示佩服：“咦，你这个奶仔，还真是聪明，怪不得大家都说，你四兄弟的智慧，全在你一个人身上了。”
黄昊有点不解：“我四兄弟的智慧？”
这时候，伯娘抢着话说：“你大伯的意思是，你爸妈生了四个儿子，那三个没养大，四个人的聪明全给你了。”
黄昊这才反应过来，顺口说：“要是他们的寿命也加到我身上，我岂不是能活两三百岁。”
两个老人被他逗笑了：“这孩子，那你成精了。”
黄昊自我调侃说：“成不了精，也成妖怪了。”
黄昊虽然跟大伯夫妇并没有太多交集，但是打心里敬佩这个参加过抗日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的老兵，童养媳出身的伯娘从未出过远门，身体不好，但慈眉善目的，他觉得一点都不生疏。打懂事起，每一年正月里都会来给他们拜年。
黄昊接着刚才的话题，问道：“大伯，我妈生四个儿子，那三个呢？”
黄清朝说：“我那些年都不在家，问你伯娘。”
伯娘说：“你有个哥哥，听说六岁多的时候得了一场急病，没了。那两个弟弟好像生下来就是死的。”
黄昊回忆着说：“我好像记得，有一次我妈生弟弟，还是满婶娘接生的，后来被我爸挑到对面的杉树坪埋了。”
黄清朝说：“你那时候才多大，记得这么清楚。”
黄昊说：“那个哥哥好像有一点点印象，样子也想不起来了。”
黄清朝说：“所以，你要懂事，家里就你一根独苗。”
不一会儿，做农活的黄远庭和黄翠玉两兄妹回来了，见到黄昊，感觉有点意外。
晚饭时，听了黄昊休学和他的打算，黄远庭兄妹都觉得他有点冲动，告诉他到了社会上，才知道生活到底有多艰难。
黄昊也说到了家里分的田山地土的事，跟大伯说，想不通生产队长姜林绿为什么一直针对父亲。
黄清朝说：“这个怪只怪你父亲性格倔强，喜欢讲直话，可能得罪他了。再说，左邻右舍都知道，你父亲跟他母亲好像有点不清不楚，可能让他觉得有点恼怒。之前，你父亲不是还把他们家一个女儿养大了吗，一言不和，就回家了，白养了好多年。叫什么名来着，好像到现在都没嫁人，还生一孩子都好几岁了吧。”
黄昊插话说：“是林凤姐，她在等湘衡哥哥吧。”
黄清朝有点纳闷：“这个湘衡是谁？”
黄昊说：“之前插队的知识青年，一开始住我家里。”
黄清朝似乎恍然大悟：“哦，怪不得，村里传来传去，一个黄花闺女生孩子，原来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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