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风此刻心神沉浸，又再次思索起这个问题，以往太多的经验和教训皆时刻告诫着他人性太过复杂，太过令人捉摸不透，弱肉强食才是江湖的本色，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公平与正义要么是强者的怜悯，要么便是强者的伪装作态罢了，可一日之中险些识错两位前辈的好心，实令其愧疚难当。
剑痴前辈虽痴于剑却始终没有生出将其据为己有，仅存的一点小小私心亦不过是想要借剑一观，而其也没有白白借剑，无论是修行一途中的指点，还是应下阮秋的请托，可以看得出剑痴前辈或并不喜有求于旁人，但仍是不惜欠下沈庐主一个天大人情兑现承诺。
而沈庐主也对两人展现出足够的善意，虽然起初沈庐主手握龙吟剑之时，顾长风的确辨别不出其是否生出过将之据为己有的想法，可若是其果真有一丝一毫的私心，即便其不想亲自来做这个恶人，只要如实道出此剑不凡，便能引发一场堪比多日前因传国玉玺而起的动乱。
那传国玉玺许多江湖人得之无用，而一把仙兵却能令天下人垂涎三尺，而此神兵的主人，此刻也仅只是个披霞境的小修士而已，到时或许便不再仅是一州江湖的动乱，而是会演变为一场延绵天下武林的大乱。
沈庐主能带领剑庐一路走至如今的高度，必定也是个极为聪明之人，亦不难想到这一点，其多得是可以借刀杀人而后正当取走此宝的机会，更无需刻意为顾长风遮掩。
难道顾长风真的错了么？那么人性又究竟是怎样的？
如果人性本善，恶从何来？如果人性本恶，善又从何来？如果人性本私，为何又有人可以不计得失，甚至或为一国一家或为一情一义奋不顾身不惜性命，究竟是人性中的哪一部分决定着这一切？
纵使这些问题能被解答，而其最终也找到了一个明确的答案，可又为什么明明有相似经历的两个人，可以作出截然相反的选择？
同是面对悲惨不幸的遭遇，同是面对人世命运的不公，为何有人会因此变得偏激扭曲，将满腔愤恨当作了可以肆意为恶的绝佳借口，即使有朝一日成为给无辜之人带去不幸的罪魁祸首亦能自认为理所应当？
而面对同样的遭遇，为何又有人选择了默默舔舐伤口，因为感受过难忍的伤痛，反而懂得了伤害无辜之人是错的，也懂得了曾经感受过的善意有多么得之不易，将之视若珍宝，从此亦不吝对他人报以善意？
如果人性本就善恶交织复杂难明，究竟是人性中的哪一部分促使这一切失衡，又是哪一部分可以始终平衡着这一切？答案是什么？能有人找得到吗？
儒家先圣言人性本善，亦有先贤言人性本恶，当今的儒家贤者则又言人性本私，可两位儒家先圣先贤似乎未能就此说服天下之人，是以后世对此仍有争论，那位言人性本私的张近之当真便能平息这场亘古未歇的争论么？
《溯心正论》，溯心正论，何溯其心？以正何论？若仅仅是这便还不够，远远不够才对，这张近之何敢口出狂言欲正天下之论？难道是他顾长风过于片面了不成？还有什么是其没有想到的？究竟又差在了哪里！
顾长风再一次叩问心门。
………
此刻异象渐生，整座白玉广场之上，霜雾弥漫，无数境界低微的修士尽皆好似沉思入定一般，而已至踏天境的数位高手正在符阵前一同祭炼仙剑，只剩下最后试剑的几位冲霄境宗师高手好似丝毫未受影响一般，仍旧保持着清醒。
修为较高的听雪庐庐主和棋画乐府的狄云二人最先察觉到此地众人的异常，挨个查看起周围之人的情况，其后听雪庐弟子许殷与鹰鹫宫弟子林鸷也加入其中。
在检查过周围之人的脉象和体内气机过后，并未瞧出端倪，又极为默契地各自朝着更远处查看而去，四人修为奇高，轻功亦绝顶非凡，游走在渐起的霜雾之中，不消片刻便查探而回。
那身材略有些臃肿肥腻的听雪庐庐主，似许久未有亲自走这许多路程，四人再次汇合之后，只见其抬手擦了擦额头不知是凝结的水汽还是冒出的汗水，先是望了弟子许殷一眼，接着视线又掠过了结有仇隙的林鸷，望向身前不远的狄云问道：
“血气平稳，不似晕厥，也不像是有人中毒的样子，老夫倒还是头一遭遇着这般情况，狄少侠学识想必比本座更为渊博，可是看得出这许多人因何陷入了这般状态？”
听雪庐庐主兰若望与那位棋画乐府弟子狄云同为冲霄境大圆满境界，虽然兰若望臻至此境巅峰已久，与踏天境只差一线之隔，修为仍是高出狄云许多，但其对这位实在有些年轻且身后有整个棋画乐府作倚仗的后辈许是有些忌惮，此刻言语之中竟未表现出丝毫高傲之态。
狄云亦在皱眉思索着此事，此刻见兰若望问来，只好如实道出自己猜测：“确如兰庐主所言，这些人的确不似中毒的样子，反倒像是一齐寻到了破境契机，此刻正沉浸在心神抱守的玄妙境悟之中。”顿了顿，狄云轻轻摇了摇头，似并不笃定此言，又降低了几分语气继续说道，“可如此一来又实在不合常理，真是奇了怪哉。”
天一阁的神水奇毒之名虽显闻于天下，但天一阁所产毒药门类复杂多样，其门中弟子行事又向来低调谨慎，不到万不得已鲜少会滥用此毒，而大多世人亦只知此毒极奇，却少有人知晓具体奇在何处，便是知晓此毒之奇效，亦极难联想至此，昨夜顾长风能够如此轻易联想到这一点，还是下午方才见识过天一阁“蔽日琼”的功劳，是以儒生出身，博览群书的棋画乐府弟子狄云辨认不出这些人所中何毒亦不足为奇。
兰若望皱眉环顾了一眼周围之人，紧接着抬起一只胳膊上下来回拧转，活动着关节，无人知其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做完这一切，只见其轻轻点了点头，嘴角渐渐开始上扬，一张肥脸之上堆起意味难明的笑意，说道：“狄少侠此言倒是点醒了本座，素闻天一阁曾产有一种奇毒名‘寒阴五失阴饮’，此毒可令冲霄境乃至踏天境的修士全身瘫软劲力全失，亦可令冲霄境之下的修士沉浸在心神之中，助其突破境关。但经本座方才一试，并不觉自身有异，不知是否陆幽那老匹夫又研制出了新的毒药，沈庐主近年来与陆幽明显生分了许多，亦不知那陆幽是否趁此机会不请自来，欲再跟沈庐主叙上一叙往日交情。”
说到这里兰若望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此刻其声乃以内力激发而出，笑声霎时间响彻整座白玉广场，紧接着又放声道：“陆老弟可是来了，何不现身一见，何必非要跟老哥哥们开这般玩笑？当年之事全怪老哥哥我，老哥哥再不诓骗借你毒药了便是，沈庐主早就不再生我的气，定也早就原谅了你，你又何故跟沈庐主置气到现在，快出来吧，哈哈，陆老弟。”
兰若望静等了许久，其口中的陆幽，也便是现如今天一阁的阁主并未就此现身，而那兰若望似已等得有些不耐烦，稍稍收敛了玩笑语气，再次放声道：“陆幽！何不现身一见，若再继续玩弄这般把戏，你该料想得到后果！”
“哈哈哈！”
“哈哈哈哈！”
一阵尖锐而又爽朗的笑声自后崖传来，紧接着一道黑影自青绝崖后高高纵起，而后疾身前掠飘落在仙兵窟顶。
来者竟是一位年轻男子，一袭黑衣，面白唇红，长相极为俊美，只是身上的阴柔之气有些过重，来人于仙兵窟顶站定后，紧接着大袖一挥，支起一脚顺势虚坐在原地，极为挑衅地翘起二郎腿，脸上亦尽是戏谑笑意。
兰若望辨认过来人之后，神情当即变得警惕起来，急忙上前数步，眯眼指向来人高声质问道：“你不是陆幽那老匹夫，何人胆敢来犯，报上名来！”
来人正一手拈起兰花指轻理着胸前犹如墨染般的长发，闻言偏头剜了一眼长阶之下的听雪庐庐主兰若望，嗓音极为纤细地阴柔说道：“兰庐主何必如此心急，这不是时辰还未到嘛。”
来人此话道出的同时，长阶下仍是清醒着的兰若望等人，竟望见身后人群中竟突然窜出来两人向着长阶之上飞快跑去，兰若望当下攥紧了拳头，厉声喝令二人止步。
但那两人只回头望了兰若望一眼，脚步却未有停歇，甚至跑得比之前还要快上许多。
兰若望见两人似有些熟悉，正是宴席开始前与剑庐周老执事起了小小争执的荆云二虎两兄弟，但兰若望仍是不明这两人与那此刻端坐在仙兵窟上的来人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
紧接着又有数道破空之声传来，青绝崖后再次纵起十数道黑影，人人皆蒙着黑面，待掠至半空后，十数人默契剥落了系挂在腰间的长绳，掌间穿戴的爪具亦丢掷一旁，最终齐齐落定在仙兵窟前的石阶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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