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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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师徒(上)

作者:

晏羽清荷

    一、

    翌日。

    当我睡醒的时候,床上早就只剩我一人。

    其实还很早,不过辰时。

    花想容是店主,还是很有责任心的,只有我这样游手好闲的无业人士才敢这么死睡。

    能够心无挂碍的一觉睡到自然醒,的确是一件幸福且难得的事情。

    床头摆着一套衣服,纯白金线绣边上衣搭配浅紫襦裙,外面还有一件月白色箔纱长褙,好像不是我的衣服,也不是我平时所穿的风格。

    我一向很怕麻烦,有现成的衣服摆着,为何不穿,说不定便是花花看在我为她买布匹的份上,这就回敬我一套衣衫,礼尚往来嘛!

    衣服一上身,眼前一亮,衣服质地优良也不说了,剪裁合度简直就是量身订制,更衬得我肤色莹白,气质出尘。

    仿佛被点醒一般,发觉以前那些浅蓝、雪青、朱紫的品味实在糟透了,我决定下一刻就是把那些品味恶俗的衣饰全都丢掉烧掉。

    “瑢瑢,你醒了吗?我可以进来吗?”外面是朱邪瑜的声音。

    “进来吧!”

    朱邪瑜捧着食盒走进来,将里面的食物一一摆放在桌上,无一不精美诱人:“我昨个也有些累着了,今天也没有赶得及做早点,便去五脍楼买了些来,你随便吃点,若是不喜欢,我再带你出去吃。”

    这样好的人,对我如此的殷勤备至,我却不知如何承受,许是太好太完美了,让我有些失了真实感,又许是我内心隐隐的自卑在作祟,认为自己配不上这样的好。

    如果当一个自负的人在一个人面前却自卑了,是不是意味着动心了?

    想到此节的时候,我的心好像被什么小虫子狠狠咬啮了一口,痛得我差点站立不稳。

    “瑢瑢,你怎么了?”朱邪瑜紧张得想要上前来扶住我。

    “不、不用。”我速速躲开了,感觉他越接近我,我会越痛得厉害。“其实,你原不用如此待我的,我们之间本来也没什么?”

    “什么叫没什么?瑢瑢,你不记得了,我昨夜可是在很多人面前承认了你我的关系的,你这般翻脸不认账,我可是很难下台的。”

    朱邪瑜又露出一副孩童般受委屈的神情,令我更加不知所措了,几年不见,这人的难缠功力真是与日俱增。

    “你这样的人,这样的年纪,多了去的好姑娘喜欢你,何必总与我一个老阿姨纠缠,不过是年少无知时糊涂地提了一次亲,也不必总放在心上当成个负担似的,你也不欠我,我也跟你清清白白的。所以你自去吧!该干嘛干嘛。”

    “瑢瑢,你这样说,简直太无情了。”我本来要坐下吃饭的,被这人大力地钳住双手,“我那时确实是年少无知,喜欢一个人也不会好好表达,只知道无端使坏来气你,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这样了。还有,我知道你本来对我就没什么好感,那时一定也觉得我幼稚死了,我也十分的悔恨,再加上这四年来你我全无交集,你肯定更是将我抛诸脑后,所以我特地将荆州的一项案子接了过来,这样可以一边办差一边陪你,你跟我相处久了,总会觉得我没那么差的。”

    “你……”这人一番话倒是让我无法再拒绝和辩驳,他真是朱邪瑜吗?以前哪里会在我面前这样认怂和服软,我也不知道当真是我意志变薄弱了,对这样一番至诚表白无法抵挡,还是我早就也在不知不觉间,或四年前,或昨晚,也对这个少年产生了情愫。

    “来,先用早饭吧!吃完了,我带你去城里逛逛。”

    “我早逛过了。不去。”

    “不、不,一个人逛,跟有俊男陪着,肯定是两种感觉。”

    “……”

    下了山走不过五里路,就是清江城的郊外,南方气候本就温暖湿润,所经草树木林虽不至枯败凋残,仍现出一副萧索颓废之气,与山上因由温泉地热的影响显现的暗暗春意截然不同。

    清江城偏偏又存于一个多湖的地域,往往五步一个池塘,十步一个水洼,水流聚风,风生水起,在这时节就格外湿冷。

    我有些瑟瑟发抖,觉得穿少了。

    朱邪瑜广袖一展,刚好将我大半个人护住,这魏晋遗风的大袖倒真是个挡风的好东西,才看出,朱邪瑜今日的穿着竟与我的像是一个系列的,只不过他内里的祥云纹锦袍是一种沉稳贵气的深紫,外面的大褙跟我一样都是月白色,连衣领和袖口处的花纹都是同一种绣样。

    “我这身衣服原来是你摆在床头的?”

    “非也,君子非礼勿动,我是拜托阿绮小妹妹放进去的。”

    “干嘛让我跟你穿成一个样子?”

    “最近京城里不是流行穿情侣装嘛!所以……”

    “嘻嘻,你瞧,这两个人长得真好看,穿得也好看,像是一对吧!”身旁走过两个附近村庄的少女,想是刚刚在河边浣洗完衣裳,笑着打趣我俩,“从来没见哪个男吖长得这样刮气嘚,姑娘吖好有福气啊!”

    我气得跺脚,朱邪瑜倒是还对她们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意为“有眼光!”

    我实在是气不过(其实又是故作姿态,我这人就这样),总不能为了撇清当场把衣服脱了,落下朱邪瑜,自己冲入旁边的一大片芦苇荡。

    越往深走,芦苇越是高大肥壮,几乎有人高,苇花或粘在衣服上,或被冷风吹得四散飞扬,有些遮天蔽日的局促感,何况前面看不到边际,后面也看不到回路,我越走越是心慌,脚下突然“咯噔”一下,像是踩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我蹲下身体,将脚边那一丛芦苇拨开,两具干尸就横在那里,很新鲜的干尸,为什么说是新鲜,因为尸体的表皮还是如生者一般,只是像被什么邪祟妖魔抽去身体内血肉一般,只剩一副皮囊裹着骨骼,瘪瘪的塌陷在那里。

    我吓得大叫一声,差点跌坐在地,朱邪瑜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立马将我扶住,我不知怎的,转身就扑入他怀里。

    “你别怕,我在。”他将我整个揽在怀里,轻轻抚摸我的头发,像对小孩子似的哄着我。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我原是什么都不怕的,以前血腥残忍的事物不知道碰到了有多少,何曾这般失态和怕过。

    二、

    “你看,像不像是昨晚上的男女?”朱邪瑜将我挡在身后,自己上前检查了一下尸体。

    我从他身后探出,在两具尸体上快速扫了一眼,面目那是全非了,只能从衣着上辨认出,这两具尸体正是沐幽和叶藿。

    “你可知近几年武林中兴起了一个叫作‘幽冥境’的门派,十分神秘,专喜欢盗用武林名宿的新鲜尸体练功,不知道用的什么法子,竟能将死者身前的武功内力尽数化为己用,是以总有门派传出墓地被盗的消息,里面珠宝财物甚至陪葬的冥器都分毫不取,专只盗尸体。只是竟然不知,这个门派何时开始吸取活人内力练功了。”

    “当然知道,此番派我出来办案,也是为了这个事情,一个月内已经先后有紫金坞和雷火堂两个门派,传出了尸体被盗的消息,尸体分别都是他们刚刚去世的帮主和堂主,皇上和马司丞都特别重视此事,叫我务必在半年内查清楚这个幽冥境。不过,我曾见过一具幽冥境炼化过的尸体,虽然也是枯槁一具,但是血肉到底还在,只是干瘪了而已,你看这两具尸体,可是连血肉都像被抽走了一般。”

    “但愿是同一人所为,这样的野心家存在一个都是心腹大患,凭他这番操作,岂非一个人就能通晓武林百家的功法秘辛,天下再无敌手,莫说‘一统江湖’什么的,就是要当皇帝他也当了。”

    “当真是个极危险的门派,只不过如今连这个门派的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半年内破案确实有点悬了。”

    “你莫不要忘了我那闻风阁是做什么用的,我让门人多留意着些。”

    跟朱邪瑜边走边探讨着,不知不觉已进了清江城内。

    城里热闹,人声鼎沸,倒是缓解了不少一路来的萧索怆然之意。

    可能也是人多了,我不太好意思再与朱邪瑜走得很近,刻意与他一前一后的保持了距离,迎面走来三个穿红着绿的姑娘,都是花一般的年纪,脸上的笑容明媚灿烂,像是大户人家邀约了出来逛街的,看到朱邪瑜这样的人物走在面前,纷纷低头吃吃一笑,交头接耳了片刻,终有一人像鼓起莫大勇气似的走到他面前,盈盈一拜:“这位公子,小女子三人都是初来乍到,不知这城中风物如何?公子可否为我姐妹充个向导?”

    朱邪瑜面无表情道:“我也是初来乍到,而且有个很凶的女伴在身边。特别不喜欢我跟别的女子多讲话。”说着,向后一转,拉住我的手将我拽到他身边。

    这红衣小姑娘见我二人十分亲密且还穿着情侣装,便不再多说什么,仍有不失风范的向我们行个礼,悻悻而去,回到她本来的队伍里。

    “阿瑜,发现你真是凭实力单身啊!”

    朱邪瑜惊喜地向我一望:“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笑道:“阿瑜啊,怎么了?”

    朱邪瑜摇摇头,露出一派难得的少年气:“没什么,你以后都这么叫我吧!我很喜欢。”

    我又轻轻在他胸前打了一下:“干嘛说我凶?”

    朱邪瑜笑着将我另一手捉住:“不这么说,那几个女的不好打发。”

    这次,他没有松开我的手,我也没有松开他的手。

    “两位客官,这天气冷得很,不妨到小店里面坐坐?咱们店里炉火旺得很,有刚刚煮好的蜜茶,还有时兴的小点心,包您满意。”旁边茶馆里,一个细眉细眼的店小二不知趣却很合时宜地出现,打断了此刻暧昧的氛围。

    我拽了一下朱邪瑜:“进去坐坐吧!着实太冷了。”

    朱邪瑜当然是顺着我,虽然我感觉到他明明很不喜欢茶馆这种太市井的地方。

    里面与我以往接触的茶馆很不一样:干净、明亮、宽敞且很安静有序,喝茶的人都很有素养,交谈也是轻声细语的,一概的红木桌椅,青瓷茶具,很高档很有质感,四个角落都是半人高的金漆狻猊兽的炭炉熊熊烤着,温暖如春,将那满室的茶香蒸酿得越发醇厚了。

    小二指了指北首三级台阶上面,用水晶珠帘隔开的地方说道:“那边是咱们的雅间,有熏香和专人伺候,还可以找姑娘来唱曲儿。”

    朱邪瑜道:“瑢瑢,咱们还是坐雅间吧!”

    我正想色色地说,你身上的茉莉香就很好闻……突然联想到花想容的昀珠茉莉香,觉得很有不妥之处,但是一时间又说不出不妥在哪里。

    “我问你,你身上可有熏过香?”

    朱邪瑜不屑道:“熏香?本公子虽然素来讲究,那种娘娘腔才干的事情,我可从来不干。”

    我又问:“那你身上的茉莉香是怎么回事?”

    朱邪瑜不解道:“有吗?”他在自己的衣领上,袖口处都嗅了嗅,“没有啊!”

    我推了小二一下,让他去闻朱邪瑜身上。

    小二很尴尬,但是又架不住我的再三吩咐,只好凑过去。

    朱邪瑜也是直男无疑了,那猥琐小二一靠近他,他就露出吃到一只死苍蝇那么恶心的表情。

    “有呢有呢!是茉莉清香,清冷中透着一点暖香,应不是熏香,更像是……”小二好像于香一事略有门道,描述的正是我所感觉到的。

    朱邪瑜的眼神好像都快能杀人了:“是什么……”

    小二躲开他的死亡凝视,快速说道:“体香。”

    朱邪瑜又气又尬:“你胡说,你敢再给我说一遍!”

    我将那小二推到一边:“好了,你可以下去了。”

    暗自琢磨起来:既然他真有茉莉体香,跟花想容调制的昀珠茉莉的冷香确实有出入,但是好像又有某种关联,难道是先有他的香味,后就有了昀珠茉莉?还是我多想了,只是巧合而已?

    朱邪瑜轻轻推了我一下:“瑢瑢,你在想什么?”

    我摇了摇头:“没什么。”

    朱邪瑜很正色道:“那、你不准再说我身上有什么香味,那可是很影响我声誉的。”

    我勉强一笑:“好、好。”

    三、

    正想依他言去坐雅间,目光一展,看到某一个雅间里赫然坐着——我刚到浮屠客栈那天就见过的青衣女子——娄心越。

    我拉朱邪瑜在这个雅间对面的一套桌椅前坐下:“好像有戏可以看。”

    我在闻风阁见过娄心越的画像,之后与她时常在客栈碰面,偶尔交谈两句,对她的来历我自然就上心些。

    这女子是南方武林,可与洛神宫齐名的将军府下五行令主之一,将军府可不是将军的府邸,而是一个门派的名称,将军二字引用的是象棋里面最后一步——将军,这么一说,其嚣狂霸道可见一斑。

    将军府门主曲孤鸿也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不过年纪已近古稀,唯有一个儿子曲无忧,可惜是个草包,四十多岁的人了仍是花天酒地不思进取,文不成武不就,白白占了火行令主一位,而木行令主娄心越和水行令主姬澜野则是一路忠心耿耿跟随曲孤鸿打天下至今的,两人的智谋武功才能均远超曲无忧这个嫡系,尤其是娄心越,虽是个女流之辈,性格却十分的果敢坚毅,雷厉风行,大有不让须眉之风,木行令在其领导下蒸蒸日上,人才辈出,势头早已超过了其他四令。是以,江湖中纷纷猜测,曲孤鸿会不会为了门派的将来,来个撇亲立贤,能者居上。

    我对有能力的女子一向都是十分钦佩和看重的,只是觉得娄心越这样品级的人物,怎么也该出现在浮屠客栈那种地方,喝着花花专门调制的佳酿,吃着精美考究的点心,姿态闲雅,眉目肃宁,携一种万方来朝的气场才对吧。

    此刻的她……好像既无心喝茶,也无意听曲儿,总之就是种……局促、紧张、焦虑、甚至有些别扭的样子。

    别扭,这个词本跟这个久历江湖的女子绝对沾不上边。

    但我现在分明在她身上看到了这种状态。

    望了望身边的朱邪瑜,他倒是只顾喝茶,一点娱乐精神都没有,好像还有些嫌我冷落了他似的。

    这人向来如此,只要与我无关的事,好像与他也无关,兴趣感极低,没有好奇心。

    这时,有一个中年男子掀门帘进了来,这绝对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年人,因为中年的特征实在在他身上体现得太明显了:皮肤枯黄无光泽,额顶见秃,双目无神,粗短脖,佝偻背,大肚子,一身的油腻,年龄绝对四十往上走,虽然也做一身江湖打扮,腰间别刀不算手里还提一把镶金嵌玉的浮夸长剑,但那臃肿肥胖的身材跟动不动就刀来剑往的江湖人不搭边,要么这人已有建树养尊处优多年,要么这人只是个土豪有江湖梦。

    我猜是后者。

    土豪像是向小二询问了什么,小二便将他领向了娄心越这个雅间。

    娄心越一见他来,慌得连忙站起,又不知该向那人拱手行江湖礼还是颔首曲膝行女子礼,总之看她是尴尬到了极点。

    中年男人倒是自然洒脱得很:“在下胡大海,是金山银海庄的庄主,你就是娄姑娘了吧!是贵派曲门主安排咱俩今天见面的,哎呀呀,多谢他老人家啊,日理万机也不忘担待我这个光棍的个人问题。咱们要不先坐下来,再详谈!?”官话里还掺着一丝山东口音,好像大葱味儿都要飘过来了。

    原来是——相亲。

    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险些要把刚刚喝入口的茶水喷出来,正呛到喉咙里,咳得我好一阵难受。

    朱邪瑜一面拍我的背一面数落我道:“你看你,跟个小孩儿似的,别人相个亲,你倒是激动个什么劲儿啊?”

    我不忿道:“娄心越这种才貌双全,能力超群的女子也需要相亲?还是跟这么个土到骨子里的油腻肥胖男,没天理了都。”

    朱邪瑜道:“年龄大了,又没有合适的对象,可不是要相亲吗?你以为人人都有你这样好的运气,关键时候遇到我这么好的男人把你当宝一样。”

    我再次打量了一下我面前这个白衣少年,本来就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级别了,再被那肥胖如猪的中年男人一对比,简直就是神仙下凡啊!

    顿时,觉得我运气真是出奇的好,所以暗暗发誓:以后绝不再矫情。

    第一次主动握住朱邪瑜的手,说道:“你说得对。”

    倒是换朱邪瑜不自在了:“你怎么了,我原以为你会好好怼我一顿的。”

    我轻轻将头靠在他肩上,静静地嗅着他身上的茉莉香,甜甜笑着:“就今天,我不怼你。”

    朱邪瑜叹了口气:“唉——你要是总对我这么轻言慢语,小鸟依人似的,我发誓,就在人间陪你,不回天上去了。”

    我一愣,脸都红了——这人真是能听到我心里的话吗?

    胡大海,我也是听说过的,只是没有他的画像,知道他早年在山东菏泽一代发迹,成名的兵器是一对金丝大环刀,一套劈山刀法也是打遍山东无敌手,至于为何后来会弃武从商,并辗转至长江中游一带发家致富,那便不得而知了。

    我印象中这样干一行精一行的人怎么也该是个卓尔不群的长相,没想到这般的俗不可耐,真可惜没见过他年轻时的画像,若也是一副粗鄙的模样也倒罢了,若是个翩翩美少年,那我可真得感叹岁月是把杀猪刀了。

    这个胡大海才一坐定,就将一只锦盒放在桌面上,见娄心越没有动作,便自行将锦盒推至到她跟前打开来,里面是一副十足真金的首饰:耳环,项链,镯子,虽然成色好得几乎晃眼睛,形状打磨上却是怎么粗犷怎么来,我看到娄心越流露出一副比吃了只死苍蝇还恶心难受的神情,也跟着替她难受,这女子可是个清雅脱俗到连金钗玉簪都不屑插戴的人,你却摆出这么一副俗不可耐的见面礼,简直是辱没人家。

    娄心越显然已经坐不住了,这个胡大海全然没感到异样,还在滔滔不绝,自鸣得意,更如色中饿鬼一般,时不时的拿眼睛去瞟她的胸部,不知道骄傲如娄心越,如何能忍受这般粗鄙无礼的人,想来也是对上司的一番盛情不好拒绝推却,正懊悔不已,若是强行离去,又怕让上司不好做人。

    四、

    见娄心越没有反应,胡大海越发无礼大胆了,还想去摸人家小手,这下娄心越再也忍无可忍,站起身来狠狠将那只狗爪子甩开,掀门帘要走,胡大海简直是不知死活,伸臂挡住她的去路:“娄令主,咱们聊得正在兴头上,何必就要走呢?”

    “跟你无甚可聊。”

    “诶——娄令主,咱们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这个、我是其貌不扬的,不过你看你年纪也是很不小了,与你外貌能力差不多的男子大都已经成家立室了,那些一无所有的愣头小年轻你自然是看不上的。在下颇有家产,武功也过得去,你呢!容貌出众,又有这样的江湖势力,咱俩……嘿嘿,要是在一块了,那就是强强联合,互利双赢啊!所以,你不妨再考虑考虑!”

    娄心越冷冷一笑:“怎么,胡庄主竟然把婚姻也当成做生意?”

    胡大海笑道:“可不是?咱们又不是小年轻了,难道还谈感情吗?那多脆弱多不现实,咱们要谈得谈条件、谈实力、谈合作,才能长久。嘿嘿,你说是吧?”

    我在一旁看着,真心觉得娄心越是用上了自己所有的涵养在忍受这个市侩男,很有些心疼她:这是老天不开眼吗?一个努力奋斗把自己盛放到最好状态的优秀女子的最终结果竟然沦落到要来跟一个秃顶大叔来相亲吗?

    我突然想到了我的顶头上司:老李三十五岁,那身材管理得跟二十岁小伙子似的,人虽然不算帅,起码有情趣有品位,且还是北方第一大派的一把手,年龄上可能比这个娄心越略小上一两岁,那是完全不打紧的,若是把老李介绍给她,成了的话,才是真是强强联合,互惠双赢呢!

    这么一想,我就真的笃定了要给老李介绍对象的念头。

    “你该不会是想把你上司介绍给她吧?”一旁的朱邪瑜看我眼睛打转,就知道我在动心思。

    “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

    “我说你这个姐姐,咱俩出来约会,你怎么尽喜欢跟别人操心。就算操心,也麻烦你操些正途上的心,别老动这些糊涂心思可以吗?”

    “哼,你不是不知道老李对我的心思,他俩若是成了,就是断了老李的念想,于你岂非也是除去了一大威胁。”

    朱邪瑜不屑的笑道:“且不说李凌松对我根本构不成威胁,如果有,也只是占了‘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一点点先机而已,论年龄样貌他根本不占任何优势,何况若我渡过此次难关,顺利接任了司丞一职……”

    我听他说到“难关”一事,有些担心,跟着问道:“可还是为了案子的事?”

    朱邪瑜笑道:“无妨,那是我自己的事,一个成熟的男人只该让他喜欢的人踏踏实实,安安心心的,你只须答应我,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相信我,好吗?”

    他明澈的眸子,第一次蒙上一层阴霾,从我认识这个少年开始,他在我心目中,一直都是个能力超群的人,能让他如此踌躇的难事,想来真的千难万难。

    但当一个男人不愿说出他的心事的时候,作为一个聪明的成熟的女人,就应该适可而止,等他想说的时候再听。

    胡大海妄图将娄心越拉回到座位上重新坐着,我见娄心越另一只手掌上隐隐有一层气流在涌动,是她已经忍耐到极限了。

    待胡大海再拽她手臂的时候,她已运足了内力向他推出一掌,眼看着胡大海就要被她打飞出去,突如其来的另一只手臂已将娄心越的掌力隔开,顺势将她拖得往后退了一大步,拉开了与胡大海的距离。

    我一看,出手的竟是那晚的玄衣男子,也是将军府的水行令主姬澜野。

    我就说,这两人肯定有事儿。

    姬澜野虽是丧了些,比这肥胖如猪的胡大海可是好过一万倍啊!两人并列而立的时候,甚是养眼。

    可令人不解的是,两人年貌相当,又是同僚,朝夕相对,日积月累,怎么也该捅破了窗户纸吧!何以要落得个娄心越要出来相亲的地步。

    没记错的话,姬澜野的记事档里,也显示的是单身一项啊。

    我越发对这两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敢问阁下是……?”胡大海形如肥猪,脑子却不是猪脑,怎么也看出来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比自己英俊一百倍的男人刚才其实是救了自己一命。

    “在下姬澜野。”

    “哦哦,原来是姬令主,幸会,幸会了!”胡大海各种嘴脸转换极快,刚才还一副色胆包天的狂样,此刻又极尽谄媚讨好。

    姬澜野放开了娄心越,却如朱邪瑜对我一般,将她挡在身后,自己则背负着双手,冷冷的斜睨着胡大海,很是不屑与鄙视。

    胡大海见姬澜野不说话,也揣摩不透他的心思,大概被他一张冷脸给唬住了,很乖觉的闭了嘴。

    气氛十分凝重。

    最后还是姬澜野开了口:“我说,这位……”

    “在下金山银海庄庄主,胡大海。”

    “这位胡先生,不管你……条件有……多好,也不论你心里有多……仰慕着娄令主,总该规规矩矩的才是,怎能动手动脚的失了礼数,让娄令主不自在了,岂非最后也落得自己难堪?”他故意加重了“难堪”二字,想来圆滑如胡大海,定能听出其中所指。

    听了这一番话,我对姬澜野倒是改观了几分:不愧是当领导的,说起话来滴水不漏,既给了警告也没有撕破脸。

    “是是是,在下今早上灌了两口黄汤,可不就冲了脑了么!这才一时冲撞了娄令主,还请多担待!”

    “是这样,在下还有一些门中事务要与娄令主做商议,胡庄主想必也须醒醒酒,不如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阁下先请回吧!?”

    胡大海连声称是,猫着腰退了出去,速速逃离现场。

    姬澜野确定胡大海彻底走出了茶馆,才叹了口气道:“你就是相亲,能否也找个像样点的?”

    娄心越红着一双眼,逼近一步道:“门主安排的,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命人送信于你,让你巳时二刻来此处见我,现在已近午时,你为何来得这样晚?”

    姬澜野也有些气道:“来得早又怎样?难道就不会看到那个猥琐男对你动手动脚吗?”

    “你……”

    五、

    娄心越明显已是委屈、失望、难过到极点,硬是将一颗要夺眶而出的泪珠收了回去,还是那样的一身倔强。

    姬澜野见她这样,语气软了一点:“我是门中有些急务非要处理不可,想着你也不会私下与我商议公事,可能也只是普通的喝茶闲话,所以……”

    娄心越冷笑一声:“是的,我知道,姬令主一向爱岗敬业,又怎会将我娄心越的区区一次邀约太放在心上。”

    姬澜野无奈道:“阿越,你又何必挖苦,你知道我这么个出身不高的人,能有如今这点基业,那是一路浴血奋战九死一生换来的,于此我每日过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敢懈怠一分,更不敢出一点差错。呵呵!此刻你若愿意,咱们收拾心情,继续喝茶,或者你想去哪里逛逛,我也陪你,可好?”

    娄心越转过身去,决绝的说道:“不必,姬令主还是继续去忙你的公事好了。”

    不等姬澜野作反应,她已转身大步离去。

    姬澜野一点追上去的意思也没有,直接就坐进去娄胡二人刚刚约会的雅间,给自己点了一壶老君眉,很享受的喝茶吃起蜜饯来,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此刻于他更像是一个“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闲暇好时光。

    他甚至还跟小二吩咐了些什么,不时小二便领着个年轻姑娘进了雅间,这女子身段甚是风流,将一色青衫布裙穿得极有韵致,一把琵琶稳稳抱在手中,十指纤纤却有力,她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余光扫了我一眼,我也刚好看到她侧面,清淡的容颜,如花想容一样,右眼角下也有颗泪痣。

    姬澜野这是还听上了小曲儿了。

    我看着这人气得想笑:“呵——我说这男的,还真是一朵奇葩,竟然一点求生欲都没有。”

    看得出他是有几分喜欢娄心越的,前面我只道他是直男不解风情,不懂娄心越叫他来的目的,摆明了是想向胡大海这个被安排的相亲对象展示自己已不是单身只是出于领导情面才不得不赴约,胡大海肯定会去向曲孤鸿抱怨一番,如此他二人的恋情也算在将军府公示了,这样二人接下来也可以顺理成章的发展下去。

    女子一番细腻妥贴的打算甚好,奈何这位男主角却怎么也不按剧本写的走,令人头疼。

    “阿瑜,如果是你,刚才可会追上去?”

    “那要看对象是不是你?”

    “什么意思?”

    “如果是你,你是我十分十分中意的姑娘,我自然会追上去,但若换成是一个只有三四分中意的姑娘,我多半也会像他一样。与其苦苦追上去,还不定怎样的挖苦奚落,倒不如这样坐下来,喝茶听戏来得舒服。”

    “……”

    “何况到了他这样的年纪,身家基业来之不易,守之更不易,享受生活远比追姑娘对他更有吸引力,除非是出现了那个十分中意的姑娘。”

    “你分析得倒是在理。”

    “还有,这位娄令主,性子也太倔强刚强了些,人家明明已经服软了,顺势而下便好,非要口是心非故作姿态……可不是又把好好的相处机会错过了吗?”

    朱邪瑜说到“故作姿态”四个字的时候,我明显感到我也心虚了,他斜睨我一下,似乎又捕捉到我的心思,“我的好姐姐,故作姿态也要看对象好吗?比如你我之间,明显就是我更喜欢你,所以你‘故作姿态’我便买账,还买得心花怒放,但是换作那个娄令主,明明她更喜欢人家,就该多体贴顺从些,‘故作姿态’就会更让自己处于劣势。”

    我被小男生说得一愣一愣的:这年纪轻轻的,怎么感觉是可以开情感课堂的节奏了。

    出了茶楼,自然的是要逛服饰店和脂粉店的,我觉得我对朱邪瑜已经“欺负”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谁让这人生就一身令女子都羡慕嫉妒的白皙通透的肌肤,用来试脂粉的颜色最是合适不过,弄得一张莹白如玉的俏脸上,尽是各种深浅不一的脂膏子,偏偏又是个最爱摆男子气概的主,闷闷的憋着一口气,却又怕我恼,只有强自忍着,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老板娘也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见这俊俏少年驯服得紧,也起了几分挑逗的心思,拨弄一点嫣红的脂膏于指尖,说是很隆重的介绍镇店之宝给我实为戏弄,这人一见对方的纤纤玉指朝自己的脸颊抹过来,吓得触电般从椅子上面弹起来,把那小姐姐也是吓得不轻。

    我却一通大笑,将他按回到椅子上:“怎么?说好事事依着我的,这就不乐意了?”

    朱邪瑜像是动了真怒:“可你这也太欺负人了,你不能仗着我喜欢你就这样对我,我朱邪瑜堂堂七尺男儿,昂藏一丈夫,给你弄成个什么样子,若是给我属下啊熟人撞见,以后还怎么做人。”

    我撇了撇嘴,将那盒所谓“镇店之宝”的胭脂挖一点于小指间,凑近他高挺的鼻梁,轻声道:“最后一次了,好吗?”

    朱邪瑜一抹坏笑浮现在脸上:“可以,你抹在自己嘴上,然后亲我一下,也算是试色了。就问你敢不敢?”

    我故意面露难色:“可是,你脸上都没一处干净的地方,我往哪里亲呢?”

    朱邪瑜指了指自己的嘴唇:“这里,可以。”

    我看他一副唇生得极好,厚薄适度,略显一点丰润,泛着自然的浅粉色,一颗唇珠微微翘起,很是生动撩人,很诱惑的存在。

    我敢发誓,此刻若是换了花想容那个家伙,她定然是敢的。

    我却只是个敢嘴上耍漂亮的怂包,就是没人的时候我都不敢,何况这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正要退下阵来,却被朱邪瑜迅速的在我嘴角偷偷一吻,我也是与他距离太近了,躲闪不及,茉莉清香在我鼻尖一闪而逝,犹自有些不舍。

    “我……”我假装生气了要呼他一个耳刮子,被这人一把抓住了手,仍是坏笑的对我说:“记住,永远别去主动撩拨一个本来对你就很有意思的男人。”

    一旁的小姐姐也实在看不下去了:“求求两位,这狗粮撒得可以了。求放过。”

    朱邪瑜笑道:“除了你那个什么‘镇店之宝’,剩下试过的颜色都包起来吧!全要了。”

    我急道:“要这许多作甚?”

    朱邪瑜一面使劲儿揩拭脸上乱七八糟的脂膏,一面像是很懂行的说道:“我觉得颜色都不错。你不想想,客栈里面花想容啦、那个阿绮小丫头片子啦、两个厨娘啦、还有几个与你相好的常驻女客,哪一个不爱美,你给她们分分,还怕不够。”

    我笑:“你倒是会做人。还有那个‘镇店之宝’呢?”

    小姐姐激动得补充道:“这可是今年最流行的‘斩男色’。”

    朱邪瑜道:“斩什么斩啊!红得跟死人血似的,抹上把男人都吓跑了吧。”

    直男啊直男,我忍。

    六、

    回到浮屠客栈的时候,已是酉时三刻。

    正是晚饭时分,大厅里面颇为热闹,洛昕和两个小二都忙得不可开交,花花都亲自跑堂做应答。

    我与朱邪瑜自行到厨房取了几样果脯糕点,找个僻静的地方坐着,很善解人意的等他们忙完,再行点菜。

    可,我发现朱邪瑜的神情变凝重了,他与我在一起的时候本很少会流露这样的神情,我轻轻唤了他一声,也没有搭理我。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大厅正中的一副桌椅旁,坐着一个很惹眼年轻男子,穿着一身鲜红的金线牡丹绣花锦袍,点一桌子的山珍海味,披散着长发也不束冠,衣领大喇喇的敞着,可见两条清晰的锁骨线,总之就是怎么招摇就怎么来,很是一副放荡不羁少年郎模样。

    “这人也就是穿得招摇了些,你又何必瞧他那么久?”

    “你还没瞧出来他是谁?”

    “是有些眼熟。”

    “你可还记得我曾经有个小厮,叫司箜的?”

    原来是他呀!记忆中那个司箜瘦瘦怯怯的,瓜子脸小眼睛小嘴,若不是还有一副高鼻梁耸在那里,真是比个姑娘家还长得秀气,性格也是极腼腆害羞,偏又生得跟朱邪瑜一样白净,一害羞就脸红,朱唇粉面之下,像极了话本里那些端茶倒水磨墨之余还要给主子狎昵取乐的娈童(于此,我没少在脑中幻想过朱邪瑜跟他的诸多令人血脉喷张的男男情节)。

    眼前这人,四年间不仅身形变得高大了许多,也健硕了许多,一张白面也不知后天怎么折腾一番,成了一种健康的麦色,五官也长开了,端的是一种极周正和阳刚之气的剑眉星目,瓜子脸分出棱角,如刀削斧斫的刚毅线条,嘴角自然上扬,不笑亦笑,就是个极有男子气概的好相貌,哪里还有半分当年的怯懦柔弱身影。

    如今再跟他旧主朱邪瑜摆在一起,倒显得朱邪瑜太过单薄和女气了。

    “喂!你为何又盯着他许久,莫不是看他好看?”朱邪瑜很是不爽,将我身体一把扭过来对着他。

    “哪里,他没你好看,真的。”

    “哼,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女的,都还是更喜欢这种花里胡哨极没内涵的傻大个。”

    “哟哟哟,我们的朱邪公子这是第一次没自信啊!”我将头靠在他肩膀上,用指尖去戳他一张白面。

    “砰”的一声,一只酒杯重重的磕在我们的桌子上,司箜一手拎着酒壶,一手端着酒杯,略有些醉意的说道:“阿瑜,好久不见,咱俩喝一杯!”

    朱邪瑜看都懒得看他,冷冷道:“阿瑜?也是你配叫的?”

    司箜笑道:“我如何不配?怎么说我也是圣听司出来的人,如今也是青虹卫的副都尉,与你官阶一样,平起平坐,如何就叫不得了?”

    朱邪瑜道:“好——既然你我只是同僚关系,便以姓名相称即可,你叫我朱邪瑜,我称你一声司箜,如何?”

    司箜道:“我如今已改名为司徒瑾。”

    朱邪瑜道:“哦——是了,我听说过,一时倒是忘了,如今身份不同了名字也自然要换个掷地有声的,这司箜两个字听着就是厮仆家奴所用,不好,不好。以后在下一定谨记。”

    我虽不知这二人之间到底经历了什么,何以从温馨有爱的男男主仆画风变成如今剑拔弩张、暗流涌动的难堪场面,但还是深深为之感到惋惜。

    司徒瑾侧目将我一扫,眼神就变得凌厉刻毒起来,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其实就是刚才他与朱邪瑜的交谈中,我也明显感觉他是有几分柔和示好的,可是一看到我的时候就变了。

    “这些年过去了,想不到你还是跟这女子又缠在一起了。”司徒瑾啧啧摇头,好像对我很是不以为然。

    “我与谁缠在一起,与你又有何干?”

    “与我自是无干,只是长安那一众将你视为佳偶良配的名门贵女们,自此可要伤心断肠了。其实,你也是白长了一副神仙面孔,总是在男人堆里曲意逢迎,虚与委蛇的,对女子那真是冷面冷心,拒人千里,你若也学学我这般,那个……风流倜傥、潇洒不羁、利用自己的先天优势多动些心思在那些有用的女子身上,现在只怕早就是司丞了吧!”

    朱邪瑜已十分不悦,讽刺道:“是啊!论到风流倜傥,潇洒不羁,整个京城只怕也没谁能及得上司徒兄你。”

    司徒瑾笑道:“我知道你心里瞧不起我得紧,毕竟如朱邪兄这般皎皎明月,坦荡君子的人物,吸引的自然也都是身份贵重的金枝玉叶、世家嫡女,而肯对我投怀送抱的,都是些妖冶放荡的有夫之妇、勾栏之流,确实不能比啊哈哈哈。不过,我成功了,至少我只花了三年时间,就登上了青虹卫副都统之位,谁都知道这个位置是怎么来的,那又怎样,我才不会在乎别人怎么说。”

    朱邪瑜点头道:“活得洒脱,不畏人言,很好。”

    司徒瑾道:“唉——我只是替你可惜,明明是可以当驸马的人,嘻嘻!那兰馨公主可算京城第一美人,又最得圣宠,年纪嘛也与你相当,不懂你为何……为何……”

    我知道他是暗指我年长朱邪瑜许多,但是我不知这人竟然胆大若斯,趁着酒劲还想来搭我的肩。

    朱邪瑜脸色已铁青,他与我相处本已是小心翼翼了,这般被司徒瑾明枪暗箭的一顿狂戳,哪里还能沉住气,便即将他的手扭住:“闭上臭嘴,收回你的爪子,不然我也顾不得什么同僚之情,新账旧账一起算算。”

    司徒瑾倒是欣喜若狂似的,反过来也将朱邪瑜的手抓住,弄得朱邪瑜一阵尴尬,连忙抽出手来,将他重重一推:“滚远一点!”

    司徒瑾不但没有滚远一点,反倒更贴近几步,笑得更加放肆:“哦——我明白了,我是说你为何要跟个老女在一起,原来是因为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闻风阁阁主,掌握了她就等同掌握了武林各大秘辛……”

    “闭嘴!”朱邪瑜哪里还顾得上他,极力向我解释道:“瑢瑢,你别听这人胡说,我跟兰馨公主什么事都没有;还有,我与你在一起,并不是因为你是闻风阁阁主,你信我!”

    我淡然一笑:“我当然相信。”把目光转向司徒瑾,面色陡沉,“司箜,我还是比较习惯叫你以前的名字,你一再挑拨我跟阿瑜的关系,不知你又安的什么心?”

    一句话,把司徒瑾问住了,他不知如何作答,只能仰头将一壶的酒喝光以掩饰尴尬。

    “咦——,这位小哥哥倒是好酒量呢!”

    七、

    是外出归来的阿绮说的话。

    她最近迷上刺绣,可巧城中兰茵阁老板就是位很出色的双面绣高手,小女孩儿出高价拜了师傅,是以每天早出晚归的,很是勤奋努力,似要在刺绣界闯出一番天地来的势头。

    “这位姑娘好相貌啊!在下猜测,姑娘必是江南人士?!”

    阿绮笑道:“怎么看出来的?”

    司徒瑾道:“若不是一番山灵水秀的滋养,怎会生出姑娘这般娇美娟丽,玲珑别致的人物来?”

    阿绮吃吃一笑,捂住自己苹果一样红一样圆的脸颊,很是害羞又很是欢喜。

    司徒瑾从怀中掏出一支红玉琢的芙蓉花簪来,本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那花蕊部分乃是用十分名贵的彩虹晶细末淬凝,就是在烛光的映照下也是轮换七彩光芒,是一件难得佳品。

    “是这样的,在下听闻这清江城风物甚佳,故此借旬休之机特来游玩,出行前便得……一位好友相托,在这盛产红玉的清江城为其寻得一支好钗,只是缘分使然,让在下得遇姑娘这般人物,方知我那朋友是配不上了,姑娘才是此物正主,还请笑纳!”他低头躬身,将簪子双手

    奉予阿绮,实是将她当女神一般供着了。

    试问天下哪个女子被一个华丽丽的帅哥赞美了会不暗自窃喜,被其奉送大礼而不欣喜若狂。

    果然,阿绮一双圆溜溜的大眼变得更加灵动有神,像是有星星在闪动,说是脉脉含情也不为过:“不、你我初次相识,我如何能收你这样贵重的礼,何况你先答应了你的朋友,岂可因我食言?”阿绮本是一副直来直去的不知娇羞为何物的爽朗性格,此刻分明口是心非,惺惺作态,声音也在微微颤抖。

    “所谓‘宝剑赠名士,金钗配美人’,就是食言有伤交情,也顾不得许多,改日为她另寻一支便是。总不能让名器去了庸俗之人手中,那可是暴殄天物啊!”

    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听得是五体投地:这个曾经腼腆到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小厮,如今可不是个撩得一手好妹的情圣了吗?那么肉麻的话被他说出来竟然清新自然,甚至有春风拂面之感,明明是一番喜新厌旧的渣男操作,被他生生演成了一幅得遇真爱的心动画面,我甚至严重怀疑朱邪瑜如今的知情识趣是不是也被这小子指点历练过,终究段位还是差了很多。

    我见朱邪瑜脸色有些难看,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是内心在挣扎纠结些什么,终于忍不住向司徒瑾说道:“你、你这钗在何处寻得,可否告知我?”

    我差点被他的表现笑喷了,像极了一个明明跟自己发誓再不跟某某讲话却又不得不去主动搭理的矛盾体幼稚小朋友。

    而这个矛盾体触发点却是为了我。

    真是又好笑又感动。

    司徒瑾笑道:“告诉你也可以,除非你答应跟我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朱邪瑜冷笑一声,又恢复高冷做派。

    但我好像也能读出他内心的潜台词了:“老子不捅你两个透明窟窿已算是仁至义尽了,冰释前嫌?想都别想。”

    我忍不住笑着去搓他一张棱角分明的白皙面颊:“哎哟——越看你越觉得可爱怎么办?”

    朱邪瑜可怜巴巴的凝望我道:“觉得我可爱就麻烦收了我做老公好不?”

    我不置可否,只是笑。

    我这人就是这样,什么事都敢独揽硬扛,唯独感情一来,就总是消极抵抗,正面想逃,许是世事无常变幻沉浮经历太多,对自己、对未来都失了信心。

    “咳、咳”司徒瑾看我俩又腻在一起,很是不爽,故意大声道:“这钗,还请姑娘笑纳!”

    阿绮点点头,接下了,破天荒的行了个闺门之礼:“小女子多谢公子惠赠。”

    司徒瑾脸上陡现哀伤之色:“唉,其实姑娘收了这钗才好,我今日也是接了仇家的战帖,对方武功很是不弱,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得去京城,所以这钗也未必就能带得回去……”

    阿绮紧张道:“那、那怎么办?你赶紧跑吧?这架不打也罢。”

    司徒瑾道:“那怎么行?男子汉大丈夫,既然接下战书,又岂有逃跑之理?”

    阿绮道:“那你赶紧趁现在找个帮手,我清姐姐武功很好的,你不妨求求她,我也可以帮你求她。”

    司徒瑾道:“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出手助我,但我若身死,你可否为我收个尸,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他虽好像是对着我,话明显是说给朱邪瑜听的。

    朱邪瑜也只是看着我,像丝毫没把这话听进去似的。

    这时,一身玄衣的姬澜野出现在门口,他一步步地朝司徒瑾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稳,感觉他还是那个姬澜野,又好像不是。

    只几个时辰没见而已,他身上的颓然丧气一扫而光,整个人就似一支蓄势待发的箭簇,干练凝定又充满力量,连两鬓的华发和眼角的细纹都变得生动起来,不仅没让这个人沧桑显老,反增添了几分生为一代名剑客的历练沉淀和嚣狂霸气。

    突然间,我觉得这个男子光芒万丈。

    但如果他就是今天跟司徒瑾约架的人,那么真的就是我万分不愿意看到的了。

    至少这两人都长得很帅。

    性格也都不太讨厌,尤其是司徒瑾,甚至还有几分可爱。

    他笑道:“姬令主果然守时。”

    姬澜野道:“去杀一个想杀很久的人,自然会十分守时。”

    不出所料,这二人果然是对头。

    我反倒有些为娄心越感到庆幸了,看来也不全是朱邪瑜分析的那样,说不定姬澜野会静下来喝茶听戏,也是为了此刻的一战养精蓄锐。

    司徒瑾道:“你就如此有信心,是来杀我,而不是来送死的?”

    姬澜野道:“能死在你的青阳九剑之下,我也无憾。”

    司徒瑾点点头:“是啊!我的荡魄,你的涤魂,原是出自一个铸剑师之手,早就该让它们打个照面,争一争锋了。”

    八、

    阿绮插话道:“既然如此有缘,何不点到即止!”

    姬澜野冷冷道:“不可能。”

    司徒瑾道:“令弟之死虽我有责,但终究不是死于我手,你又何必总视我为死敌,杀之而后快呢?”

    姬澜野道:“你当时若肯放手,事后与我将军府知会一声,就是我家老爷子不管,我姬某人也会主动请缨,包揽此事,万死不辞。”

    司徒瑾道:“你可知那黎恨,是一夜之间在京城做下二十九起盗案的重犯,皇上下了死令,要我一个月内将此人缉捕归案,这人轻功也是十分了得,我不眠不休从长安一路南下追至汉水,眼看就要拿住他,谁知……”

    姬澜野道:“谁知,这当阳门下,汉水之滨,将军府外,竟还开有一家酒肆,而那个看似忠厚老实人畜无害的店主也的确忠厚老实,手无缚鸡之力,很容易就被拿做了人质。”

    司徒瑾道:“我哪里想得到,这将军府外开酒馆的人怎么会是一介泛泛之辈呢……”

    姬澜野冷笑道:“没想到……还是你太托大了,以为事事都在你掌控中,所以你根本不管人质的死活,还是冲了上去。”

    司徒瑾道:“我本来已架开了黎恨的刀,与他战起来,这人卑鄙得紧,浑身上下装置着机括暗器,我虽屡屡成功挡开,难免暗器会飞向别处,令弟也是为了扑救一位姑娘,被袖箭戳中,这才……”

    姬澜野极力克制着自己悲愤的情绪,一字一顿道:“那姑娘原是与他定了亲的。”

    司徒瑾不再说话。

    姬澜野道:“司徒大人,你知我是江湖人,一入江湖,退无可退,生命就如朝露一般,随时可能蒸发掉。所以,你知道我弟弟对我意味着什么吗?是我对生活的全部寄托和向往——平凡之身,酒肆为计,得遇良配,相扶相持,儿孙满堂,绕膝承欢。”

    不得不说,姬澜野想要的这些,也好像是我想要的。

    也许我所有的疲惫、迷茫、挣扎都来源于我已无法退出江湖。

    阿绮道:“我听出来了,你弟弟实是死于一场误杀,那黎恨可曾伏法?”

    司徒瑾道:“当然。”

    阿绮道:“既如此,你们这场架就根本没必要打嘛!什么‘一入江湖退无可退’的,荒谬!姬令主,你想去过有美偕行,游遍神州的生活也好,或者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生活也罢,全在于你自己,你武功也有,财富也有,名利也够了,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得的,何必寄希望于他人?”

    姬澜野没有答话,但是坚定狠绝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慌乱和迷茫。

    阿绮好像也点醒了我,我看了看就在身侧的朱邪瑜,笑了:是啊!如今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得的,那些言辞种种,无非都是给自己的懦弱和逃避找借口罢了。

    “废话不多说,出招吧!”

    姬澜野已拔剑在手。

    蓝光熠熠,素练成辉,

    司徒瑾无奈摇头,也待去拔剑。

    “慢着。”

    花想容适时的出现,挡在二人之间:“二位,这可是又要动上手了?”

    她是明知故问的,“唉——我这浮屠客栈最近也不知怎的,怎么就成了武斗场所,前番才经过一番打杀,楼梯、柱梁、桌椅都给我弄坏不少,才修补了来,你们这又是要坏我的生计吗?”

    委屈巴巴的一双妙目,分别瞅了眼二人,声音也跟着娇软缠绵起来:“虽说二位都是赫赫有名的江湖大佬,出手阔绰一掷千金也是寻常之事,不过我这客栈装修、陈设、配件可都是成套系的,这般毁损再修补会严重影响整体美观,就是有银子也未必能及时补充到相应设施,还有我这店里住的都是身份贵重的显赫之人,寻的就是个舒服享受清净自在,打打杀杀的如何还能做生意。唉——我这一介弱小女子支撑一间客栈何其不易……呜呜呜……”

    我聚精会神观望:花老板演技上线了。

    司徒瑾忙道:“若打坏什么,我出双倍价钱赔偿?”

    花想容道:“嗯——不是钱的问题……不过钱也是个问题。”

    司徒瑾挠挠头,对姬澜野道:“不如咱们换个地方打?”

    姬澜野摇头:“不行,剑已出鞘。”

    司徒瑾道:“你把它再插回去不就得了,矫情。”

    “你……”

    花想容收住哭腔,笑道:“不如这样,我那后院就有一块空地,正可做比斗之用,只需移驾几步即可。”

    圆门一敞,投入眼帘的尽是妖艳的火红,我深吸一口气,花想容的后院遍地种植着曼珠沙华,又称彼岸花,亦是死亡之花。

    我本来也喜欢这花,一开就是火红的一片,形态亦曼妙姝丽,摇曳生姿,一点点的芬芳,不争不抢,独自妖娆;只是这花的意头终是不祥,据说花叶本相亲相爱,相依相托,却因诅咒永不相见,听起来唯美但也落得凄凉,要是开在人间,便是尸腐骨蚀之地。

    我猜花想容也定是知道彼岸花不祥,但她肯定是太爱了:凄美爱情传说也好,艳丽妖华看着养眼也罢,女子终是感性的。

    总之,有机会,一定劝服她将这些不祥之花挪走才好。

    皎皎明月,朗朗繁星,本该是个祥和宁静的夜。

    清辉掩映之下,给正要决斗的两人脸上分别镀上了一层明灭不定的森冷:一个玄衣佼佼,眉锁仇深面含冰霜,华发早生寂寞江湖客;一个红衣猎猎,眼角轻佻唇边带笑,生死不计浮华少年郎。

    二人对视良久,目光甫一凝定,便掀起了一场飓风,空气中到处漂浮着不堪侵袭的彼岸花细蕊,清迷的花香混合着酸腐的泥土气息,生出一种奇特的近乎死亡的味道。

    高手对决向来如此,人未动,意先动,剑未出,气先发。

    不得不说,我虽然不希望这二人动上手,但他们实在要打,我也是十分乐意观战的,虽然本人生平观战参战无数,但是同出自一个剑庐的两柄名器对抗,还是第一次遇到。

    朱邪瑜倒是很不在意,圆门里面的小庭其实架着一只秋千,不过以他刚直的性格断然是不会坐上去的,石桌倒是有一张,奈何没有安放配套的石凳,且桌面显然有些时日无人擦洗,灰尘扑扑。

    他本该是个很爱干净的人,这会儿却老实不客气的一跃而上,盘膝而坐,像是很悠闲地在欣赏月色。

    我知道他其实也想观战,只是他好面子,拉不下脸来,怕过去围观被司徒瑾看到,让他以为他还关心他。

    改天,我一定好好问问,他跟司徒瑾到底有什么过节,怎么闹得这么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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