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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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无归(上)

作者:

晏羽清荷

    一、

    是夜,便要收拾行李赶回长安,让老李多做提防,也有与他同生共死之觉悟。

    花想容知我要走,也说亲自下厨备上酒菜为我践行,我知道她其实也挺想我赶紧走的,毕竟在她这里耽搁得太久,双方各自多少都有些审美疲劳,不若聚一聚,散一散,更能得出一种大家想要的美感来。

    一面清点行囊,一面收拾心情。

    毕竟在过去的这三个月里,参与了不少的悲欢离合、人世沉浮。

    自己有放不下的事,亦有舍不下的人……

    说好等足那人四个月的,但是情况好像不允许了,也许根本就等不来,现在离开不如留给自己一个未知的期许更好。

    直到在枕下翻出一个信封,上面是我洛神宫独有的水仙花形红漆封缄,便知是闻风阁发来的密信。

    至于这信件为何在我枕下就不得而知了,也许连这浮屠客栈里都布有我洛神宫的眼线。

    读之,心绪大乱,喜忧参半。

    信息量太大,一时竟无法消化。

    但我又太想快些理出个头绪,因此上激动得发抖。

    刚好被端着酒菜进来的花想容撞见了。

    “你此刻的眼神告诉我,恐怕与我坐下来再好好吃最后一顿饭的戏码似乎也演不下去了。”

    她嘴上虽这样说,还是一一将酒菜摆上桌。

    我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最好的方法就是很慢很慢地把信纸折回去,每折一下都力求折线清晰边角对齐,得方正之形后再更慢地塞进信封里去。

    我真的就冷静下来。

    花想容真的就静静的极有耐性的望着我这一系列慢到能引发人体暴力因子的动作。

    “我也觉得我的确没有必要再演下去,毕竟演技也不咋好。”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离开客栈之后应该不是回洛神宫了,而是南下去苗疆?”

    “你猜得很对。”

    “可不可以不去?”

    “不可以,这个人为我太多。……你总说我太理性,我这次偏疯狂一次给你看。”

    “也许最后得到的结果会让你很失望。”

    “到那个时候再说呗!我只知道眼下我非去不可。”

    “可不可以不去?”

    “因为你也喜欢朱邪瑜?”

    “……”

    “所以,那晚你趁我熟睡之际,对我用了能激发情欲的香料。”我终于还是将那枚香晶颗粒拿出来公示了,“我就说我不至于荒唐至斯,连一点定力都没有。原来,是你算计我。”

    “……”

    “所以,你不惜让对你一往情深的洛昕闯进我房里,然后唤来朱邪瑜,让他正好撞见,使我难堪,使他难受,真的是好算计。你可知在此之前,我是真的把你当成我唯一的闺蜜、知己、好友?呵呵!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和你之间会因为一个男人走到这一步。”

    “从你跟朱邪瑜在客栈再次相遇的那一刻,就注定你我不可能再做闺蜜、知己和好友了?我不止是喜欢朱邪瑜……我是、爱他!”

    “那你跟我说啊——,在我还没有对他深陷到这种地步的时候,你告诉我,我肯定会退出,甚至会离开,成全你们,可是我现在……”

    “别说的好像他已经是你的了一样。”花想容终于发怒了,怒到失控,这是我认识她到现在,第一次看到一贯优雅自持的花老板雷霆震怒,她将一桌精美饭食掀翻在地,几乎歇斯底里,“我知道你与他的过去种种、点点滴滴,可你不知道我与他的过去吧!如果你知道,那你就可以理解,我花想容的世界根本不可能没有他朱邪瑜。这样说,够不够清楚?”

    我没有直接怼上她的话,我知道此刻对于一个失控的女子来讲,我说任何话她都是听不进去的。

    所以,我静静的等她冷静下来,就如她刚才等着我那样。

    一刻钟的时间过去,花想容面上的因激动而泛起的潮红渐渐退散。

    她的身体也没有再颤抖,平静下来后就用脚尖将地上的杯盏碎片往旁边扒了扒,拖开凳子,用一个一点都不优雅的姿势,与我面对而坐。

    “楚依依?”

    我冷不丁的一句称呼,令对面刚镇定下来的花想容脸色又是一变。

    “楚依依,京府通判楚斛吟之独女,庄德三十五年卷入右相杨玄玉谋逆案,全家被处极刑,因未满十六岁之故,改判流刑,后因在俱兰草场养马得力,又通文字女红,被当地监丞钟易相中,点回府中充了小姐的伴读女使。一年相安,直至某日北庭都护府长史刘琼荇受命巡查各县府州郡,楚依依不知何故,为都护将军郭优之女郭紫烟所留难,在场臣属慑于郭将军之威,无人敢上前解围,反是随行的番邦沙陀族首领朱邪掷出面为其求情,都护府存在的目的本就是抚慰诸藩辑宁外寇,刘琼荇当然不敢得罪,好言相劝郭紫烟,这位郭小姐虽刁蛮任性倒也分得清轻重就此作罢,钟易向来乖觉惯于逢迎,自知不能再留楚依依,又将她赶回草场做工。再后来沙陀族联合吐谷浑造反,不久被镇压,首领朱邪掷带领族人西逃途中被属下射脾俟斤暗害,将首级割下献给朝廷,被捕族人全部押往长安或杀或发卖为奴,与此同时俱兰草场也传出女囚出逃的消息,出逃者正是一向表现良好的流放犯楚依依。到庄德四十年,长安西市的怀远坊出了一个兰心绣庄,只知老板姓花是个绝顶美人但是很少露面,手艺是拔尖的,蜀绣苏绣都不在话下,庄里面的绣娘也都是一等一的美人,通宵不歇业,渐渐的女人不怎么去了男人倒是去的多了起来。这花老板不仅很有经商头脑还很有交际手腕,不到两年就把分店开到了达官显贵出没的东市长乐坊,不过不是绣庄而是一家主营胡品的杂货店,西域各部香料首饰服装和时兴小玩意儿都可在此买到,一时又成了长安贵妇趋之若鹜的去处,有人就说这花老板莫不本就是胡人,若不是有什么专业渠道何来店里头的东西如此新鲜齐整,又有人说见过花老板本人,地道的汉族长相,倒是跟几年前获罪的楚通判之女很是相像。说也奇怪,本在生意兴隆之际,这位神秘的花老板却不知何故,一夜之间盘掉四个店面自此销声匿迹,再到宣武四年二月,清江城擎月山就起了这么一家浮屠客栈,老板也姓花,雅擅侍香调酒而闻名,客栈主打情怀宣称‘放慢脚步找回自我’,千金不出不得入住,格调甚高,很符合当下浮躁又喜高深的世俗人情,自是被腥风血雨所浸染的江湖豪客们视为心灵浴场,当然也不乏奢豪的长安旧客前来捧场,经这样神神秘秘的一造势,客栈名声就打响了,所以说有生意头脑的人就算窝在深山老林里也是能发财的,我就不行。言归正传,种种事迹之间虽没有直接的关联,除非楚依依已经死了,否则花想容才是真正的楚依依。”

    二、

    “你们洛神宫查人,果然是一丝不苟,一点不落呀!如果能穿越的话是不是把人的前世今生都要扒出来。”

    “过奖!可别忘了洛神宫是干什么起家的。”

    “不过你说种种事迹中没有直接关联却不对,殊不知这每一件事之间的关联于我楚依依而言都是后面一个个痛苦艰难的抉择和义无反顾的追随。”

    其实我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信件上给的也都是未经梳理无厘头的原始资料,我不过是从上面密密麻麻多如牛毛的各种相关大小事件中,自己理出了个时间线,然后编排成一个条理清晰逻辑完整的故事,再来试一试花想容的,没想到她会这么轻易就承认了,倒是让我很意外。

    “只是我弄不清楚的是,明明你自己是楚依依,为什么要把这个身份让给别人,还是这样一个下九流的卖唱女?你若是自己上,嘿嘿!凭你的魅力,说不定还真能让姬澜野甘愿为你退出江湖?”

    “说到这个,还真是我的失算呢!”花想容抚了抚额头,有些懊悔为难的样子,看上去表演的成分多一些。只要不提朱邪瑜,她就正常,一提朱邪瑜,她就发疯。

    “这个女的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本来叫什么,可能听过也忘了,是……一个人推荐给我,说她弹得一手好琵琶,风月场中甚是老练很会讨好,又很想要出人头地,什么苦都能忍受。我就想了倒不如试试,不管她是使得姬娄矛盾激化,还是反促成姬娄在一起让曲无忧嫉恨,最差就是哄得姬澜野退出江湖,反正于将军府而言都是不利的就够了。可惜啊!卖唱女终是卖唱女,哪怕是穿上小姐的衣服也难改唯利是图、目光短浅的本性,一听说姬澜野要退出江湖就沉不住气了,偏去勾搭一个她根本就不该勾搭也勾搭不动的人,逼得娄心越出手,把我的全盘计划也打乱了,将军府反得中兴。这里说到娄心越,虽然她出手的理由是不想看到姬澜野被绿茶玩弄于鼓掌,其实到最后一刻她还是藏着私心的。”

    “哦?怎么说?”

    “卖唱女与我少女时的身段长相颇有几分相似,这也是我一眼就能相中她的原因,气质谈吐训练一下也勉强过得去,但是姬澜野是何等样精明人物,不做得精细些如何骗得过他去。于是我带这女子去薛鬼手那里做了整容,让他对着我少女时的画像来做,只整五官而不修脸骨,这样很容易让以前见过我的人看到她后,就会有一种这是成年楚依依的代入感,绝对跟现在的花想容沾不上一点边。你不是说你在心原居魂魄出体的时候,见过娄心越借戴耳环之便看过假依依的下颌,以她的精细和推断能力,不会查不到薛鬼手那里去,而薛鬼手一向见钱眼开,所以娄心越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个楚依依不过是个卖唱女整容来的,之所以不说……”

    “之所以不说,是她想就让姬澜野一心以为初恋已经变质,一想到她就膈应,一想到自己的时候就后悔。可怜的女子,自己的一番心思甚至赔上性命都毫无意义,最后不过是被心爱的人利用罢了。”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也是我疏忽,断然没想到娄心越会为了姬澜野做到那么绝,更没想到姬澜野算计得更深。”

    “你极力撇清姬澜野,生怕跟他沾上一点关系又是为何?人家可是把你奉为心中的白月光啊!”

    “怎么说呢?那会儿他在我家做工,愣头愣脑的总是被欺负,我平时便总多关照他些,反倒让他起了非分之想,梦里常唤我的名字,还私藏我的画像,被沦为下人间茶余饭后的谈资,我那时年少面皮薄哪里忍得了这些,随便找个人栽赃他偷窃将他打发出去。那过去后没多久,突逢变故,举家上下无一能免反是他早出了府未受牵连,收押期间他来看望过我,信誓旦旦地说就在筹银子找门路,我嘴上虽感激应承着心里却尴尬得很,也不相信这穷小子能有办法将我捞出去,果不其然,哪里等得到他想办法,我就已将被发往边疆了。”

    听她说得轻描淡写,我却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纯真木讷的少年姬澜野,小心翼翼的收拾着对自家小姐的爱慕之情,为其一颦一笑而或悲或喜,卑微而虔诚,眼看着心爱之人身陷囹圄自己却无能为力时时痛苦自责,多少次的求告无门、多少的横眉冷眼、都足以一次次的击垮这个少年原有的信念。

    谁知这个少年后来变得铁血无情、工于心计会不会是基于当年的太过弱小无助?人间沧桑,淬炼得一颗凡人的心从此要刻苦图强,哪怕最终悖离自己的本性初衷,只为生杀予夺之间带给自己的真实存在感。

    “我只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这么想削弱将军府,是否跟老李有关,除此以外,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人什么势力有理由和胆量想要撼动将军府。”

    “你说李凌松?哼哼!我与他不过算个旧相识而已,还不至于沦为他的卒子,他虽强势,却也差不动我。”

    “多谢相告,老李既然没这份心思,看来我还能在洛神宫多混一阵子,这两方势力还是永远这么相安无事的最好。”

    “呵呵!你嘴上说得轻松我可是一点也不信,谁才紧张兮兮地打整行李要赶回北方,让她上司多做提防,一副生死不离,誓与洛神宫共存亡的架势呢!”

    “额……我……本来是个置身事外遇事开溜的人,不过呢……这个老李待我很是不错,我岂可弃之不顾?再说在这里待久了,看到的都是些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偏执狂,怎么也会有点耳濡目染吧……”

    “所以……你要回洛神宫了?”

    “我……”

    我才意识到,这女的肯对我和盘托出,现在又把话题绕回到洛神宫,无非还是不肯放弃劝我不要去苗疆找朱邪瑜。为什么?她一面口口声声说爱他,一面竟忍心眼睁睁看着他独闯苗疆巫蛊十二寨圣地月神山,九死一生吗?

    “对,我是宁愿他死了,我也不想看到你们在一起,可不可以?”

    声音从柔和娇婉变得尖利刺耳。

    花想容再次看透了我的心思,而且果然,一提到朱邪瑜她就发疯。

    “那我也郑重其事的告诉你,我、一定要去苗疆,要么跟他一起生,要么跟他一起死……或者你跟我一起去见他,到时候让他自己选,你若加入,肯定会……。”

    “选?呵呵呵呵……不用选,选什么啊?他去苗疆,还不是为了月神宫里的辉夜圣泉,化解你身上的相思蛊,让你以后无论怎样都可以好好地嫁人、生活,情深义重啊!呵呵,可能他上辈子真是欠了你的。我楚依依可还没贱到那份上,祝你们永、结、同心。”一个疯癫的丽人,又哭又笑地走出门去。

    行李齐备,就要下山,前途茫茫生死未卜,因怀信念所以不惧。

    洛昕来送我的,自从出了那件尴尬的事,我俩就一直互相回避着:他若帮着跑堂儿我就尽量待在房里;他若站柜顶账我就去厨房帮工,细算下来,已是很久未面对面的好好讲过一句话了,此番他肯来相送,必是受了他女主人之托。

    洛昕冷着一张脸,颇不情愿将一个香囊递给我,说苗疆多毒害,这香囊里面装的是花老板压箱底的七颗避毒丹,城外已为我备一匹快马,干粮和水也都负上马背。

    我笑笑说花老板办事周到妥帖,人美又有品味,找老婆就找她这样的,让他多加把劲儿,那样我也就少个竞争对手。洛昕终于绷不住了,开骂道见过不记仇不搁事儿的人,似我这般洒脱大度还能对着至害方贫两嘴的却是真没见过,我难道不气不恨?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朝他挥挥手,踏鞍上马,驰骋而去。

    马是匹好马,身形高大鬃髯飘逸,皮毛雪白无一点杂色,四腿修长有力,奔跑起来风驰电掣一般,却无甚大起伏,颇为平稳。这白马也灵性的很,不用抽打只要轻轻拍几下它的脖颈,就能会意是让它快跑,若是想让它停下就提住缰绳不动即可,也不会胡乱扬蹄长嘶。

    你这一生,有为了什么人义无反顾过吗?

    伏在马背上,眼看着山川草木一一飞速掠过,寒风吹在脸上刺刺的疼,打从进了洛神宫任文职以后就很少有这样奔波劳碌的时候了,不禁让我想起了曾经的杀手生涯,残酷、血腥且往往生死一线,那时的戾气和杀性就像一团无形的黑气笼罩着全身,时刻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可怕气场,跟如今这个随和洒脱佛光普照的自己一比,真像是脱胎换骨似的。

    我真的不气真的不恨吗?不、刚知道花想容这样算计我的时候,尤其是在我把她当好友当姐妹以心相托的时候,我的确是恨的,恨不得杀了她,可我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杀人机器了,我会冷静下来思考:事情不妨反过来看,虽然经她这么一搞,我跟洛昕就从好哥们变成了尴尬组,把朱邪瑜气得半死,自己更落得个经脉打结气血岔乱,但是若非这样,一个世纪大难题怎会提早浮出水面,与其将来要面对,不如现在就做出选择。可朱邪瑜没有避开我放弃我,为了我的终身“幸”福毅然决然的甘冒奇险,这份深情厚意我岂可辜负,与其说我们被他闹得生分了,倒不如说让我们更加笃定自己的感情了。

    当然对她说感激那是佛也难做到的,我能做到的仅仅是不恨她。

    马不停蹄地疾驰三天,进入川蜀边境的一片山路里,地势起伏不定,马儿的速度也减慢许多,终被一段连绵险峻的山脉所阻,只从半山腰就被皑皑白雪所覆,尖端都耸进云雾里去了,听人说我朝与苗地的分界就是一条横断山脉,想来眼前这一座就是碧罗雪山了。

    许久未经这般餐风饮露的连续赶路,已明显感到体力不济、风尘裹挟,信马由缰徐徐下了一段坡路,忽闻得有溪流之声,心中大喜拍拍马头示意它快走,白马顺着草地上的一条秃径走了两里多路,渐现一条狭长蜿蜒的溪流,我抬眼往上游一望,葱葱然立着三棵老松,荫覆着一间茅檐屋舍,一角上赫赫然垂着一只红灯笼,写着个“茶”字。

    这对于此刻人困马乏的我来说,无疑是个极具吸引力的去处,忙催马快走,到了茅舍跟前已闻得缕缕茶香,倒不似荒山野店凑凑活活的劣质茶品,反是一种醇厚温润的蜜甜之香,越发感到饥肠辘辘,将白马撇了让它自行吃草饮水,我则走过跨溪而建的一小段竹桥,往茶寮中去了。

    茶寮虽然简陋却十分干净,干净到让我这个风尘仆仆的来客很是不自在,掌柜是个灰布衣老者,须发皆白,皮肤也甚白看不到一点老人斑,皱纹也很浅。他身后另有一副竹帘隔着,依稀可见里面跪坐着个白衣人,面前烹煮器具齐全,全神贯注地在做茶,应该是老者的本家人。

    “这位客官,请里边坐!”老者竟操着一口地道官话,笑容可掬地将我引进屋内,似有意将我指到个离门较远靠窗的好位置。

    “客官,咱们这是山村野地的过路歇脚之所,只有素面素馒头,老叶子茶,您是大地方来的别嫌弃。”

    我心想这老者倒是识人,便笑道:“有什么就吃什么,您尽管上来便是,我还赶路。”

    老者连连点头就去置办了,我将四下里一望,在座的无非是些过往倒货的客商,当地行脚川民,自顾自的吃喝,一点也不好事。

    这窗口望出去正好是茶寮的西面,连着一片红橙绿三色相间的树林子,溪流就是从这边涌灌而下的,再往前看就是白茫茫的一团雾气,隐隐有几片灼灼桃粉艳耀其中,像是独立于这尘世之外的另一处地方。

    “客官,您的茶食已备齐,请慢用!”

    我向那老者点点头,自往桌上看去:一笼四个白馒头、一碗面条(象征性的置放着两条青菜三片萝卜)、两碟小菜(都是没见的过不知名的野菜)、还有一碗茶(味淡寡略带烟熏之气、浑不似先前闻到的那般香甜悠远)。

    确实是清寡得可以,但此时此刻也轮不着我挑了,拿起馒头来咬了一口,竟然格外的松软,略有乳酪的口感;搅了一口面放进嘴里,也是劲道十足,面汤的调味居然能以鲜美来形容;小野菜虽然气味冲人,但是吃起来颇觉得开胃爽口。

    不可思议,不可貌相,这么个小野店能做出这样精致巧思的食物,实在是出人意料,我不觉胃口大开,顾不得形象狼吞虎咽起来,唯独喝那一大口茶水的时候令我大失所望,不仅微酸且涩口,但又不能吐出来,强行咽下后呛了一口,连连咳嗽。

    “老胡,你既已知道来者不俗,怎的还拿浑茶招待?”

    竹帘后面的白衣人说话了,声音很年轻很有磁性,透露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之气。

    “小的这不是既不敢打扰您做茶,也不敢让客等太久嘛!”老者一把年纪,对这年轻人甚是恭敬有礼,看来这年轻人倒像是个太上掌柜了。

    “你进来,将我刚做好的这盏浮珠香蜜端出去给她,算我请她喝的。”

    老者应声掀门帘进去,不时捧了一盏茶出来,登时满室溢香,就是初时闻到的那种清甜悠远之香。

    “不好意思,客官!刚才那盏浑茶得罪了,小老儿这里跟您陪个不是。”“岂敢岂敢,您这样说可是折煞我这小辈了,喝不喝茶本不打紧,难得的是在此等荒郊野地,还能吃上一顿精致可口的饭食,实属有幸。您给我算算账,我这便要走了。”

    “客官不忙,吃盏好茶再走不迟,我这就与您算账去。”老汉将那盏浮珠香蜜茶置在我桌上,又凑近些小声说道,“我家小公子很少亲自为客做茶的,给您上的这些饭食也是他特地吩咐伙计精心制作的哩!”说完,乐呵呵地退回到柜面总账去了。

    其实他这么说倒让我有些不放心起来,平白无故地为何只对我上心些,我可不信自己是那种美到人见人爱、到哪里都可以占便宜的程度,但是闭目默想一番,似乎自己的仇家还真没有延展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的,看那老者、周围的人以及门帘后的白衣年轻人,举止也都祥和自然,感受不到一丝杀气。

    倒是帘后白衣人先开口了:“姑娘不必起疑,在下略通易术,早起占卜一卦,卦象显示今日会有一位命里的有缘人来访,观之到现在,能当得起这个身份的貌似也只有姑娘你了,所以格外应承些。”

    我无奈的笑笑,心道:“看来我今年的桃花运委实不错呢!不仅有老李跟我求婚,重逢朱邪瑜,就是到这么偏远的地方也成了个仪表不俗的小公子的有缘人。”

    望了望手边的蜜茶,汤色成清透亮丽的琥珀色,闻之香甜入肺,端起来喝一口只觉顺滑醇厚,香彻口腔,甜入心肺,回味无穷,就是在长安也未曾喝过如此顶级的蜜茶。

    在我喝第二口的时候,老者把账单也拿过来了,我一看那汇总的数字十八两七钱,惊得我又是猛呛一口。虽说我这一向也大手大脚惯了,到底也是过过穷日子的人,不至于到挥金如土的地步,物之所值心中还是有计较的。

    “不过是一碗素面几个素馒头,你敢卖这个价钱?”此刻像极了冤大头的我几乎要拍案而起,因顾着形象和顶着个“有缘人”的名头,确实也不好直接化身泼妇吧!

    老者还是笑眯眯的,耐心跟我解释道:“客官您有所不知,这素馒头可不是普通的馒头,咱们是用了顶级的精面粉没参一滴水全用新鲜牛乳和海鸟蛋揉活发酵而成;还有那碗素面,之所以格外劲道也是因为拉面师傅用了一种很神奇且取之不易的活水,煮面的高汤用的是熬炖一宿的小母鸡汤,所以滋味特别鲜美……呵呵!您这样的贵客,咱们怎敢拿劣等的东西来招待呢!”

    我听着听着竟好像被他说动了,但是又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老者看我还是没有掏钱的意思,又补充道:“还有我家小公子为您特制的那盏茶,也是顶级的,是看跟您有缘就没算您的钱呢!”

    他这么一说,我不觉清醒了几分,提高了声调道:“既然是你家小公子的有缘人,怎么也该给我算便宜些吧?”

    帘后白衣人居然还能腆着脸笑出来:“我这占卜之术也是初学,偶尔也有算不准的时候,左右招呼姐姐你的都是好东西,您又哪里是会在乎这点钱的人呢!”

    什么意思?下单的时候哄我是有缘人,现在到结账就是占错了?

    不过这小掌柜倒也真是把做生意的好手,坑人坑得这么理直气壮。

    急着赶路也不想再与他多说,去怀里掏钱袋子,但怎么都觉得这钱掏得有点心不甘情不愿:确定这茶是送我喝的没算钱?怎么有点捆绑销售的意味儿,确定不是因为看我像是个大地方来的羊牯,狠狠宰我一刀的来的?猜这小子定是去过长安,从那街头巷尾缠着给人算命的瞎子身上学了两招。

    “这是撒子哦?啷个好香哦!”

    就在我把二十两银子将要递给老者的时候,见几个苗族男女走进来,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着深紫色间红的苗服,皮肤很黑,妆容浓艳看着负累,笑起来倒是好看的,眼睛呈弯月形特别可亲,一副牙齿因为肤黑显得很白。

    她身后跟着的五人一进来就用苗语叽里咕噜说个没完,中年苗女操着一口带四川口音的官话,对老者吩咐快上饭菜,刚才说香的也是她。

    我瞧这一行人随身都带着家伙,腰间不是别着葫芦就是一个个做工粗糙但结实的小布袋,步伐轻而稳健,呼吸匀而内敛,绝不是一般的苗民,再瞧他们统一的紫蓝服装,且衣上的绣纹并不是什么花花草草都是蝎子蜘蛛一类的图案,哪里的人会以五毒为图腾呢?突然想到这样类似的衣服在哪里见过。

    对了,桑蒻穿过,当时她激动地脱下外面的嫁衣,穿的就是这样的衣服,这些人莫不是一向以养蛊用毒著称的百仙教?一想到当时桑蒻的死状,就背脊发麻。

    武林中与人动手,拳打脚踢刀来剑往,冷不丁地施放暗器都可算是正大光明了,唯独这阴鸷的放毒下蛊往往不着痕迹,万分诡谲毒辣,谅你本事再大手段再高明,都防不胜防。

    所以我的一个原则就是:玩兵器的万不得已别去惹玩毒的。

    还好与这个组织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还是赶紧撤为妙。

    就在我这个想法刚刚冒出,正要起身的时候,袖口被一只肉乎乎的小手给牵住了,我低头一看,是个粉雕玉琢的女童,大概七八岁的样子,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委屈巴巴地望着我。

    总觉得这脸这表情是在那里见过的,就是想不起来。

    中年苗女眉头一皱,拉住那女童的另一条胳膊要将她拽回去:“你这个坏囡儿,不好好吃饭,去拉扯别个做撒子?”

    我见那女童虽也穿着苗服,明显就是一件大人的衣服套在身上扎了根腰带而已,两个脚踝上各系着一串脚铃,一走一闪叮铃哐当的,让那女童的腿如绑了沙袋似的,滞钝难行,倒更像某种禁制。

    莫非这女童不是她们的人,难道百仙教还干起贩卖人口的勾当不成?

    这样一想,我那爱管闲事的毛病就又开始发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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