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拜托您了！”
“……”
中饭过后的午休时间，龙教授没想到会在办公室的门口被自己班的四名学生拦住。
这四名学生，都程度不一地朝自己鞠着躬。
“嗝——”
“夏岚，这么关键的时候……”
“吃太快了，嗝——乐正，鞠躬要把腰弯得再低点。”
“……太蠢了。”
“所以，龙教授，拜托你帮广播社争取通讯稿的播报权！”
“雪凝，刚来学校第二天你就给我找事……”
龙教授抬手提了提镜框，捏了捏镜架下的睛明穴。
“啊哈哈哈，我们也是刚听说，龙教授以前是广播社的顾问老师……”
“既是班主任又是社团顾问，难怪对叶翎姐的事那么了解，太过分了龙教授，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的！”
“我有必要故意把人尽皆知的事瞒着你们吗……”
龙教授随即一扫四人的表情，看到织画时，她有意无意撇开了视线。
原来如此。
“唉，那也是两年前的事了，广播社成员散失以后，我又被任命年级组组长，忙得时候根本没精力带社团，老实说，这种事比起来找我，你们不如直接去找主管社团的学生会——”
“——不可能！”
“斩钉截铁？！”
四人异口同声的回答给龙教授猝不及防的一击。
绝不可能有求于陆翊鸣，即使他曾提供过广播社的备用钥匙。
退一万步来讲，向他申请播报权，无异于将己方接下来的行动暴露给学生会，一度违抗校方的秋雨等人虽在同学间颇有热度，却不怎么受政教处待见，唯一的突破口只有在语文方面颇有话语权的龙教授了。
——毕竟朗诵和小作文的确是语文教学的范畴。
“听其他老师说，这两年运动会的通讯稿都是龙教授负责的，届时请务必抓我们当壮丁！”
“不要说得我在压榨劳动力一样，就算要找也得是语文程度比较好的同学……”
“我们会努力的！”
龙教授端详起面前的四位，雪凝的热情和能力自不用说，靠后的织画也投来坚毅的眼神，连语文程度一般的两位男生都如此积极，尤其是写作颇为弱项的秋雨。
或许对秋雨而言，广泛涉猎不同年级、不同程度学生写的作品，并对此加以鉴别，也是一次难得的锻炼提升的好机会，这样的想法不禁在龙教授的脑海中浮现。
然而，越是积极的行为，就越值得考量其后果，在见识过叶翎的行动力后，龙教授已然产生一定程度的顾虑。
通过这种方式让广播社重新出现在大众视野中，这种大胆的想法也只有雪凝想得出来了，乍一看是好事，却会在无形中增加叶翎这位前社长的存在感。
他们是想帮叶翎出头吗，亦或是改变领导们的看法，还是说，纯粹只想着白手起家……
就在这思考的间隙，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不可以把通讯稿交给他们。”
霎时间，现场积极火热的气氛直降冰点。
一股难以言表的情绪顿时从胸口涌上脑门，秋雨随众人纷纷回头看去，看向那个声音的源头。
距离自身不到十米的走廊尽头，屹立着一位身材高挑，神情严肃，目光尖锐的女生，她双手紧紧握拳，一束高马尾在寒风中掀起几丝乱线。
她不是别人，正是经常在校门口遇见的学生会纪检部干事——邢樱。
秋雨本应下意识询问其缘由，此时此刻竟没能开口，尤其是和她在办公室有过一次交锋后的现在，而如今又遭遇非议，秋雨并不担心雪凝和织画会受其话语影响而退缩——唯独身边的夏岚。
尽管只是一瞬，秋雨发现，在邢樱面前的夏岚，会变回最初的模样，那个寡言少语，生人勿近的问题少年。
由此不难推断出，邢樱很可能是夏岚曾经伤害过的人。
真相如何暂且不提，那来自邢樱的恨意，来自夏岚的愧疚，都是无比纯粹的感情，这令秋雨无从插手。
“……”
情况也正如秋雨所料，本应第一个冲上去讲理的夏岚，在看到邢樱后，许久都无法动弹，只是紧皱着眉头微微颤抖，憋不出一字一句。
不仅如此，在场的雪凝和龙教授也都有所动容，不敢擅自开启话题——唯独离邢樱最近的织画，全程不动声色，向邢樱投去鄙夷的眼神。
貌似她是真不熟？
“——龙老师，还请再三考虑，把通讯稿交给他们不是正确的决策。”
必须说点什么，在这种广播社存亡的关键时刻，必须说点什么！
秋雨无数次默念，心中又是一团乱麻，各种各样的开场，随之而来的回答，在脑海中飞来舞去，却没能抓住其中任何一个。
终于，一个声音打破了这场寂静。
“——关你什么事？”
织画揣起双臂，直面自邢樱袭来的压迫感。
“……昂？”
随即是更加漫长的顷刻对视，难以预料的交锋，此时织画和邢樱的两眼之间，产生了几乎肉眼可见的高压电流。
或许在场的所有男性，包括龙教授的内心，都达成了一种难以否认的共识——女生，好可怕。
“……乐正，她——”
夏岚有些按捺不住，将要开口说话，却被雪凝一把拽回。
“啊哈哈哈，两位都冷静一下哈，不要那么冲动，我们有话好好说，肯定各有各的理由嘛这种事~大伙把话说清楚了先，生气什么的完全不必要的啦，来织画，放轻松，来~”
“……唔——”
雪凝连哄带骗地把织画搂回来，竟直接托起她的腮帮子，把织画的嘴挤成小鸡啄米的形状，令人哭笑不得。
身后的三个大男人不禁在内心咆哮——雪凝，帮大忙了！
“没事没事，这里交给我好了，放心吧~”
“……哦。”
就要炸毛的织画居然真被雪凝安抚下来了，默默走到雪凝身后，夏岚和秋雨之间——可情况依旧没有好转。
前方的邢樱皱起眉头，诧异地看向挡在众人面前的雪凝。
“——你是那时的……”
“嗯，我也想不到第二次见面是以这种形式……”
意料之外的口吻，难道雪凝也曾见过邢樱吗，不可能，雪凝自开学以来都没来过学校，她怎么可能——
“雪凝，你回来，邢樱，之后你再找我说——”
龙教授终于动身，走到雪凝身后试图阻止争端，却只见雪凝摇摇头，连头都不曾转过来。
她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邢樱。
“有些话，我想现在就应该讲清楚。”
“……原来，你也是那人一伙的吗，我真是瞎了眼。”
“你说的那家伙，是谁？”
“是谁……不重要，既然你也是那边的，那我就和你无话可说了，让开，我现在找的是龙老师。”
——那家伙是指夏岚，毫无疑问。
邢樱在说话的间隙曾不止一次地瞟向夏岚，依旧是穿透人群的尖锐视线，程度和织画的相比有过之无不及——那不是一个女高中生应该拥有的恨意，可对于经受过数次的秋雨而言，却也是那般熟悉。
“可先叫住龙教授的人是我们欸，凡事讲究先来后到嘛同学，出于礼仪，可以请你排个队嘛~”
“啧——”
似乎是察觉到雪凝不好对付，邢樱有些不耐烦地歪了歪头。
“龙教授是很受同学欢迎的老师，想找他问问题的人又那么多，我们可是五分钟加急吃饭才赶上的——”
雪凝话说一半，转身一把抱住龙教授的手臂，动作之流畅自然令人无不瞠目结舌。
“——同学你就理解一下，先把龙教授让给我们一段时间嘛~”
傻眼了，在场的人全部傻眼了。
尽管知道雪凝和龙教授的关系不寻常，眼前的这一幕依旧没能让秋雨缓过神来，一连串的胡思乱想代替了面对邢樱的紧张，往奇怪的方向延伸过去了。
“——雪凝，这可是在学校！”
“嘘，先不要说话。”
“——你！”
龙教授明显抗拒着，在雪凝的悄声提醒下却也欲言又止。
再看看远处，同样被雪凝一连串举动震惊的邢樱，坚毅的神情难免有些松动，某处紧绷的神经也似乎松弛下来。
“……”
她微微眯起眼睛，因束发提起的丹凤眼变得修长，又侧起头来，面庞精致，淡粉色的上眼睑好似天然的眼影，头发轻轻聚散摇摆，令她显出不同于常人的高贵气质。
“……你叫什么。”
“何雪凝，叫我雪凝就好啦~”
“……”
邢樱听罢，似乎是暂时败退了，转身便要离开。
“……我之后再来。”
“——等一下！”
“……”
雪凝又上前走了两步，试图挽留将要离开的邢樱。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问他们不就好了。”
“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
邢樱确实放弃了，侧脸回过头来，乌黑的马尾辫在头顶甩出一道弧线，用不同于之前看到的，不带一丝恨意的、纯粹正直的面容看了雪凝一眼。
“——邢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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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邢樱离开的数十秒后，众人才从凝重的氛围中喘过气来。
“总算是走了，怎么会碰上这位……”
“……谁啊那人，一副很拽的样子。”
“我这学期就带两个班，一个是你们2班，邢樱是另一个3班的，教室在你们上面，虽说平时可能不常见，但升旗仪式的时候，你们好歹是并排站的……”
“乐正同学连自己班的同学都不怎么认识，更别说其他班的了……”
“……因为没必要。”
秋雨、织画和龙教授三人几句略微缓和的寒暄，试图打开封闭已久的话匣子，然而夏岚却不像秋雨期望的那样，从个人世界中走出来。
秋雨看了看夏岚，依旧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与第一次听完叶翎广播时的呆滞眼神如出一辙。
这个时候应该问点什么吗，都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了。
秋雨和走近身边的雪凝交换了眼神，雪凝闭眼，以难以察觉的幅度把头摇了摇。
“——你们两个到底哪里招她了？”
“——不是，我没招她啊！”
“那就是夏岚了。”
“……”
糟，了。
织画猝不及防的一问，秋雨条件反射的一答，将事件的源头纷纷指向杵在原地默默无言的夏岚。
“——说吧，你跟她什么关系？”
“……”
“虽然她也很有问题的样子，但一个巴掌拍不响，以你一直以来的表现，我可以认为你的问题更大，没错吧。”
“……我……”
“到处搭讪女生，结果招致这么个麻烦，我同意陪你们再胡闹一次，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如果因为别的原因让计划失败，我可就先行避过了。”
织画的言语比平时要尖锐许多，很明显，她方才和邢樱对峙时真的有被气到，现在无处发泄，只好将矛头丢给平时吵嘴最多的夏岚了。
“乐正同学，说的太过了啦——”
“我是为了让翎姐解脱才加入你们的，抛开这些不论，我本来也……”
说到这里，织画的声音逐渐消去，她低下头，刘海和鬓发垂落遮盖双眼，声音中透出咬牙切齿的坚忍。
“……本来也，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乐正同学……”
明明努力练琴才是织画的重中之重，她却为了叶翎一再参与秋雨的广播社活动，此时此刻，秋雨比谁都要理解她的感受。
可另一边是自己的好友夏岚，在不知道的地方发生过不知道的什么事，即使如此，秋雨依然愿意相信夏岚的正直，哪怕真的因为误解和意外，而对他人造成过不可逆的伤害，他也愿意陪夏岚一起面对。
秋雨除了搭住夏岚的肩膀，无能为力，只是看着他，看着他初见时的模样。
“……都是我的错。”
“……你承认了？”
“咚——！”
“——？！”
这个瞬间，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只听见墙面传来一声巨响。
回过神来，夏岚的拳头已停留在墙面许久，大家对此噤若寒蝉，织画更是吓得动弹不得。
“——都是我的错啊！”
“——！”
“我认了啊！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的，我这种人就该去死的！我有什么脸面活着，有什么脸面见她！凭什么，凭什么要让她经历那些，我才是应该代替她的人！我就是个垃圾，我不配，我甘愿收到惩罚，就算要我死我也愿意偿还——！”
“——”
织画万分莫测，本该像平时一样任她调侃的夏岚，那个轻浮随性、玩世不恭的笨蛋，居然撕下一贯轻浮的面具，流露出不为人知的真实情感。
不光是织画，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恐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只见夏岚两手按住织画的肩膀，用揉成一团近乎绝望的表情近距离瞪着织画，将她来回摇晃，而且是用尽十成的力气。
织画嘴上不饶人，身体也不过一米六出头的女高中生，被夏岚肆意发泄，仿佛成了一只没有骨架的布偶。
“——可为什么啊，明明该受到惩罚的人是我，为什么还要让我拥有这些——为什么！”
“——唔——咳——放——”
织画用尽全力，试图从夏岚的手中挣脱，可没有任何作用，仔细一看，才发现夏岚的右手已是皮开肉绽，手指根部的皮肤被撕开，露出白色的内层，隐隐透着来不及渗出的鲜血。
事发突然，却也只是瞬间，龙教授和秋雨立刻上前制止，秋雨全力掰开夏岚掐住织画的手指，龙教授则用双臂锁住夏岚的肩胛，将他往后拖拽。
“夏岚，欸——！”
“住手啊，你在干什么！”
“——你说啊，你说啊！”
“——”
终于，在秋雨和龙教授两人的努力下，发狂的夏岚终于和织画分开了，秋雨护住织画瘫坐在地，夏岚还在龙教授怀里挣扎。
真不愧是龙教授，身体的强壮程度有目共睹，即使是夏岚这样体育满点的男生也能压制，虽说只是勉强，但换成其他老师，秋雨真不敢想事态会如何发展。
雪凝起初也被吓到，全程不敢妄动，见龙教授尽全力压制夏岚，也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抱住夏岚，拼命压制他的动作。
“——夏岚，夏岚！冷静一下，夏岚！”
这乱成一团的状况，势必引起了办公室内其他老师的注意，纷纷探出头来。
“怎么了，有学生闹事？！龙老师——”
“啊，应该没事，这里有我，没事的！”
“这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快，快停下来！”
“……我……”
夏岚抬起头来，杂乱的发隙间隐约看得到一双被憋至通红的眼眸，泫然欲泣，他望向眼前惊魂未定的织画，又看见将织画护在怀里的秋雨，那紧皱的双眉仿佛在宣告着什么约定的破碎。
“夏岚……”
“……抱歉，我没能守约。”
“我应该……怎样才能帮到你？”
秋雨看着夏岚灰暗的眼眸，心中满是道不出的无奈。
“……龙教授，放开我吧，对不起。”
“夏岚，你要有什么心事的话，老师会听你说的——”
“不用了，谢谢，我想一个人静静……”
龙教授听夏岚这般承诺，将信将疑地松开手中的架势，雪凝见状也慢慢放开夏岚。
夏岚仰头弓背，垂下流血的右手，如行尸走肉般拖着自身前行，朝走廊另一边尽头的楼梯口，一步，一步，直至离开众人的视野，离开织画的视野。
一阵沉默后，午间的阳光透过云层，天空中飘落几片光斑碎片。
“……放开我。”
“欸——”
一个颤抖着的声音传至耳边，因为太小声了，秋雨差点没有听清。
“乐正同学？”
“……放……开……”
“欸，啊，抱歉！”
秋雨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维持着双手搭在织画肩上的姿势，将她搂在怀里好几分钟了。
如果是平时的织画，早就一把推开秋雨了，可她连做这种动作的力气都没有了。
此时的她像刚从虎口逃生的小动物，沉浸在刚刚的恐惧中难以自拔，大概连挤出这几个字都是拼尽全力了吧。
“——哈——呼呼——吸——”
“织画，不是这样的，夏岚他并没有在生你的气，并没有！你不要放在心上啊——”
雪凝见织画如此反应，赶忙冲上前来，跪坐在她身前解释，情急之下已然急出两行泪水，但似乎只是徒劳。
织画低着头，强撑着晕眩感，从地上颤巍巍地站起来，几经要摔倒的架势，靠着扶住墙壁努力起身，医院中复健的伤残病人大概就是这般姿态吧。
“——呼呼——呼——”
连呼吸都在颤抖着，好像随时会哭出来，却只是无法控制地重复着犹如结巴的呼吸气，这让秋雨心如刀绞。
曾经坚毅无比的织画，此刻脆弱如新生的小鹿，任何人都要弱小，又比任何人都要顽强。
“……我没事，回教室去吧，哈哈——吸——哈——”
终于，她抬起头来，看着团坐在原地的秋雨和雪凝两人。
“这种程度的……呼——我才不会——不会……”
终于，秋雨看清了织画的脸。
通红的眼睛，紧咬的嘴唇，紧皱的眉头，却不见一滴泪水。
她看着已经哭成泪人的雪凝，干巴巴地笑了笑。
“你哭个什么劲啊，傻瓜……”
“织画……呜……”
回想起多年前初见雪凝时，她也哭成这样，两眼泪汪汪的惹人怜。
那个曾经内向又爱哭的女孩子，本以为不会再见了，如今又出现在秋雨身边。
秋雨咬咬牙，借雪凝肩膀搭了一下，提醒雪凝的同时，将自己支撑起来。
“……龙教授。”
“……”
龙教授刚把办公室里的老师劝回去，一脸无可奈何地等着秋雨的下一句话。
“……我们能继续，刚才的话题吗？”
在那之后，雪凝陪织画回了教室，秋雨在南操场的角落里，找到偷偷哭泣的夏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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