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来来往往的人群变得集中，以年级和班级的顺序由低到高依次列队，待进入操场的红色跑道后分排列阵，保持间隔，像一条盘踞操场的巨龙，随运动员进行曲逆时针缓慢前行，最终汇入操场中央，包围在国旗队两侧。
待秋雨慌忙赶到班级场地，发现已是空无一人。
“呼——呼——”
少年大口喘着粗气，立冬后的气温已然跌至18摄氏度，若不是今天放晴，想必还得掉个三四度。
“已经，没人了吗——得赶快——”
主持人还在念初二年级的入场词，说明高一还在候场区。
老实说，刚刚跑来这一趟，已经把秋雨的体力消耗了大半，他无法保证自己能在之后的表演中正常发挥，幸好男生只起到伴舞的作用，不用换装，而女生们则会换上一身仙气飘飘的汉服。
当初熊老师满心期待地将最终选定的服装放上大屏幕时，所有人都发出兴奋的起哄声，真不知道女生们实际穿上后是怎样的效果，就连秋雨都开始暗暗期待了。
【这些就是全部了，我不指望你给出不一样的答案，只希望你重新审视自己过去的行为，还有，如果可能的话，帮我再劝劝叶翎吧。】
回想来时陆翊鸣最后的话，秋雨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原来这才是翊鸣最后的擒拿，狠狠地揪住了秋雨的内心，令他呼吸不顺，连思考都慢了几拍。
而在思绪神游之时，小腿处率先传来一阵剧痛。
“人死到哪去了——！”
“——好痛！”
有谁狠狠踹了秋雨一脚，秋雨不住踉跄了几步，转身一看，却是一位闭月羞花的汉服少女。
她身穿浅绿色和白色搭配的交领襦裙，外套白色轻纱罩衫，简约花纹的丝带盘于细腰，垂下一串嫣红色的挂坠，头发有几股扎成细麻花，简单垂挂在耳畔，臂上挂有流云霞帔，脚踩白色绣鞋，仙气十足——唯一不搭的就是这一脸别扭样。
“欸，你是——乐正同学？！”
“不然呢，你数数，又让我等了几分钟！”
“我以为等我的会是雪凝，不是，她们都出发到哪了？”
“还在排队呢，我才不要去那干站着丢人现眼。”
“这不是——挺好看的嘛……”
秋雨说着，又上下打量了织画一番。
想不到熊老师的眼光这么好，光看图片都觉得好看了，没想到穿上身后竟显得更加灵动小巧，就连平常死气沉沉的织画都变得婀娜起来。
“你是不是在想很欠揍的事？”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真的超级合身的，超级适合你的啦——别别别别踹了，喂，旁边入场的人看着呢！”
“真不知道什么事能把你勾去这么久，夏岚那个白痴，神神秘秘说了一通就跑了，熊老师还让我留下等你，可恶！”
“不是你自己要留下来的吗，哎，你穿这身踹人真不合适昂！”
“——呼，好了，快走吧。”
“恢复得好快啊你！”
两人如此打闹着，织画以近乎驱赶的方式将秋雨带到操场西南角的走道上。
那里聚集着大量待入场的队列，排头的同学举着样式统一的班牌，后面的同学举着各色班旗，有老师在路口处招呼着指挥入场，秋雨和织画则从一旁的空隙钻入，朝队尾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前行，秋雨跟在织画后头，看着织画两侧悬挂下的几圈麻花，在空中一翘一翘的弹性十足，还时不时留意不要踩到织画洁白的裙尾。
难以忽视的是一旁擦肩而过的队列中，一束束投来好奇又羡慕的目光，无数年轻男女的注意力聚焦于此，织画和秋雨只好绷住嘴角，硬着头皮加速前行。
“果然……回头率超高的诶……”
“……闭嘴。”
“好像也只有我们班穿汉服表演的，熊老师真是选对了哈！”
“……”
织画没有再作声，沉默一直持续到道路尽头，那里站着一群身穿短袖运动服的男生，和一群与织画服装样式相同，发型却各异的仙女。
秋雨看她们各个花枝招展的样子，互相打理衣着发型，原地转转圈，吐出了每个男生的心声。
“——这里是天堂吗？”
“啊，秋雨来了——！”
站在队伍前排的是举班牌的雪凝，这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胸前的两束马尾变成了两股沉甸甸的麻花辫，从脑后缠上两侧，如彩带般微微垂下，缀有不少花朵形状的发髻玉簪，颇有风韵。
同样的汉服穿在雪凝身上，除了凹凸有致的身材得以凸显，仙气值更上了几个台阶，大概是雪凝举手投足间散发的端庄气质，无疑让她成为在场女生中最适合穿汉服的人选，简直是古典美的典范。
“何秋雨！真是的，还以为找不到你了！”
一旁穿着红色运动服的熊老师急得直跳脚，秋雨则低头致以歉意。
“抱歉熊老师，我突然有点东西忘在教室了……”
“你看吧，我下来之前再！三！说！要检查好不要忘带东西，还是有人忘记！”
“诶嘿嘿嘿……”
事到如今，能以这种借口打发过去已经谢天谢地了。
秋雨擦去冷汗，又和雪凝四目相接。
“……”
“——怎么样，我的限定发型~”
雪凝说着，伸出手指戳了戳一侧的麻花辫。
“还挺，适合你的哈……”
“倪若虹帮我编哒，织画的也是哦~”
雪凝又侧身指了指身后的女生，只见她害羞地顶了顶雪凝，头顶的发量比较惊人，周遭的金缕发冠更是多到爆炸，一看就是专业人士，难免激起秋雨的好奇心。
“……鸡冠头？”
“——这叫凤冠头！”
一阵嬉笑后，雪凝一手撑住班牌的上端，一手托住圆润的脸蛋，饶有滋味地朝秋雨打趣道。
“嗯哼~秋雨啊~”
“说实话，我开始觉得这语气词很适合现在的你了。”
“嗯哼~是嘛~”
雪凝傻乎乎地笑着，仿佛看穿了秋雨的内心。
“等开幕式结束了，可得好好地讲给我听哦~”
“你这家伙——痛！”
“别干站着了，该挪地儿了。”
秋雨还没说完，又被织画踹了一脚。
“后面的人，往前走一点，队伍动了——”
“来大家——队伍排整齐了，男女生各一列——”
“来织画，你的扇子~”
“……好，谢谢保管。”
就这样，在熊老师和雪凝的招呼下，高一（2）班的队伍再次列成平时的模样，秋雨和织画也顺势归队，随着长龙缓慢向操场挪动。
日期已到十一月中旬，过了立冬，算是进入了冬季。
江南的气候在换季期时有小雨飘落，那也是几天前的事了。
如今艳阳高照，倒是清风袭来，水波不兴，竟有几分深秋的余韵。
热烈又隆重的运动员进行曲回旋在操场上空，期间穿插各班开幕式表演的背景音乐，颇有几分穆索尔斯基作的《图画展览会》的味道。
据织画所说，高中部入场后的音乐由高三的器乐社社长控制，（2）班的出场较早，织画只需要等班级队伍并入中央后，从队伍后排离开去广播处交接便可。
唯一让她无奈的是，为了给高三的学姐留出充裕的时间换装，织画大概是没时间换装了，这意味着她不得不穿着这身汉服，穿越来往的班级队列，绕过操场北侧的中式亭廊，就近来到主席台斜对角的广播处。
秋雨本以为从陆翊鸣那儿听来全部真相后，自己的一整个上午都会沉浸在对世界的憎恶与绝望中，可他发现他错了。
正如温柔的钢琴曲能疗愈心灵，激昂的进行曲也能振奋人心，热烈的现场氛围由音响烘托，赠一捧梦想与希望撒向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只要身体是前进着的，即使走走停停，或是绕着目标打转，也终有一天会到达吧，那面国旗所在的中央，是秋雨目光所及的方向。
终于，队伍来到主席台前，鲜艳的五星红旗在风中飘扬，国旗之下，男女生重整队列，形成以雪凝为顶点的金字塔阵型，万籁俱静间，秋雨为表演挑选的古风曲悄然响起——
几声筝弦轻挑，琶音浮悬，电音鼓重击成拍，指挥女生们的举手投足，随箫声一掠，雪凝一笑，几面圆扇纷纷扬起，露出青涩的脸庞，随后出刊的运动会简报中是这样描述的：“她们不需要淡妆浓抹，青春是最好的胭脂散粉。”
雪凝的肢体协调性最佳，作为入学首秀的年级第二也名声正旺，站在C位无疑是全场最佳，她毫不胆怯地面向操场的全体师生，似笑非笑，认真完成了扶扇、摆臂、旋转，抬腿的几个基本动作，柔软的关节使她加入了其他女生难以完成的细节，舞步蹁跹，一气呵成，似仙女下凡，灵动柔美，有诗云：
纤云碧落舞千袖，悬练龙游抚万川。
朱穗画虹风雪没，杨妃一梦雨画凝。
再看看织画，肢体简直僵硬得离奇，难道是久坐练琴的缘故，浑身上下只有手指是灵活的，有雪凝陪练半个月，还是做不到动作连贯，基本动作虽一个不落，连着做却没一个能看懂的，知道的还能看出不协调，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跳机械舞，加上她那死气沉沉的表情，只是站在全校人面前都跟亲临杀猪现场似的，更别说还要穿着汉服跳舞，此刻她的内心一定感觉自己被当猪杀了——多亏熊老师把织画的位置放到角落，才不至于对整体的表演造成视觉降级。
秋雨也站在男生后排的角落，看不清前方的舞蹈，只看见操场中央展放国旗的夏岚，正目不转睛地欣赏班里女生们练习已久的舞蹈。
这支舞从半个多月前就开始练了，虽占用体锻课的时间，大家也没有怨言，而是尽情享受着为舞动这一刻而练习准备，直至音乐过半，男生们也加入其中，不像女生组的那么复杂，简单的大开大合，彰显青春活力，终于在音乐渐入尾声后，全班同学将这些天的努力完整地展现给了全校师生。
秋雨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个动作，重组方阵时瞟了眼夏岚，只见他站得笔挺，面无表情地朝秋雨抛给了媚眼，秋雨吐了吐舌头，便随队伍的进程依次列入中央等候区，等待全体入场后的开幕式致辞了。
原地站定后，秋雨回头看了眼队列里的织画，织画四下张望了片刻，便低下头，弓起背，从人群之中潜行离开了。
她是捂着脸跑开的，不知是为遮蔽此刻的羞耻感，还是为忘却刚才的机械舞。
接下来的等待稍显漫长，还有十多个班的表演有待展示，秋雨并没有什么兴趣看，他正纳闷此刻坐在主席台上的领导嘉宾们，是否也和他一样，百无聊赖地等待表演结束，好完成今天分配给自己的开幕式致辞。
他四处张望着，发现此刻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排头举牌的雪凝，以及中央护旗的夏岚。
他们都庄严肃穆，抬头挺胸，正视前方，展现护旗手和引导员应有的姿态，着实令人佩服，无论秋雨投去怎样强烈的视线，他们都不会有丝毫回应吧——直到主持人的入场词念到高三（1）班的瞬间，三人的头瞬间朝阵列入场的方向发生了小幅度偏转。
高三（1）班，正是叶翎所在的班级。
此番到来，是否能窥见叶翎的身影呢？
秋雨抬起眼镜角仔细观察，引导员——不是，东侧的一队女生里——没有，看来他们有意抹去叶翎的存在，究竟是藏在队伍中央，还是根本没上场……
只见（1）班的队伍站定，转向全校师生，运动员进行曲逐渐淡去，预示这个班级的表演就要开始，他们手持彩带，身穿黑色健身服，想必要带来艺术体操类的表演。
秋雨等待着他们散开的瞬间，能看到叶翎舞动的身影。
——却迟迟没有等来表演的伴奏。
5秒。
10秒。
时间还在流逝，可表演依旧没有开始。
全场瞬间的寂静，散发出诡异的氛围。
秋雨突然意识到，现在的后台音乐——
“——是织画负责的！”
他猛地一抬头，发现远处的夏岚和雪凝齐刷刷看向自己。
他们没有张口，脸上却满是急迫，眼神交汇的瞬间，秋雨只幻听见他们喊出同一句话：
“快去——！”
没有顾及请示熊老师，秋雨瞬身窜出队列，穿过身后的班级来到外围跑道，跑经与织画相同的路线，绕过中央的人群，向主席台后方的广播处冲刺。
剧烈的跑动甚至让他忘记了呼吸，只在经过高三（2）班的刹那，秋雨察觉队列中的陆翊鸣投来急切的目光，才猛吸一口气，继续冲刺。
“——织画！”
“秋雨，这个文件，点不开！”
织画焦急地点着鼠标，电脑屏幕上却始终弹出文件已损坏的提示框，就快覆盖满整个显示器了。
“怎么可能，开幕式彩排的时候应该都确认过的呀！”
“确认，什么时候的事？”
“这块不是你负责的吗？！”
“不是，我确认过的呀，这些音频都应该好好的——”
“把鼠标给我，呜哇这么多弹框，你怎么会一直点下去的！”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刚刚都还能正常播放的怎么办怎么办我，音乐，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织画蜷缩在座椅上，双手护在胸前，捂住自己的脑袋，发出窒息般绝望的碎碎念，脸颊憋得通红，扎好的发型杂乱起来，情急之下还淌下两条泪痕。
秋雨从未见过织画如此痛苦，又顾不上安慰她。
现在要做的就是关闭所有错误弹窗，再查看文件本身的属性，将音乐文件顺利播放出来。
“后缀名——没问题，文件大小——没问题，可就是打不开，提示文件已损坏，为什么，这些不都应该在彩排时审核过的吗！”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修改时间？
秋雨灵光一闪，点开文件夹的排序方式，按修改时间排序，竟发现只有高三（1）班的伴奏排在最末位，显示的时间是今天早上七点左右。
“这个伴奏……被人修改过……”
秋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可电脑记录的数据不会骗人。
“有人故意……把损坏的同名文件，覆盖……”
只能想到这个可能，除此之外无法解释短时间内破坏音频的手法。
【去你的梦里追求人情味吧，理想主义者，这里可是社会！】
学生会长的呐喊刺入脑海，秋雨以这种方式被迫认清了现实。
对叶翎的迫害，甚至上升到了开幕式的班级演出……
“秋雨……”
秋雨回过头，看见满脸泪水的织画，颤抖着嘴唇。
“我该怎么办……”
距离叶翎班级入场，已经过去了60秒。
或许，已经无计可施了吗？
就在这里，等待舒老师，或是别的什么老师救援。
老师又能做什么呢？
上报问题，更换音乐，至少也得让（1）班的表演展示……
“——怎么可能就这样结束！”
秋雨心一横，点开电脑自带的音乐搜索引擎。
“织画，你听过（1）班的入场音乐对吧！”
“……倒是听过，彩排的时——”
“——曲名确认无误，开场在音频哪一段，主歌还是副歌，几分几秒你还记得清吗！”
“……原曲我没听过，单凭旋律的感觉，我认为是副歌！”
“没有明显的剪辑痕迹吧，伴奏的组成呢！”
“副歌直接切入，只有一首单曲！”
“那就从原曲的这个点左右开始播放，可能会多切入一点前奏……”
——但好过没有！
“接入广播，播放！”
秋雨点开播放，死寂了90秒的校园，再次焕发活力。
为了确认演出的正常进行，秋雨赶到主席台边，撞见匆忙赶来的舒老师。
“——何秋雨，伴奏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刚做了补救，现在正要确认对不对！”
秋雨将身子探出树丛，没能留意身后默默跟来的织画。
他的视野中只有高三（1）班的方阵，只要确认他们随音乐一同起舞，补救就算成功。
然而他看到的，不是全班一同随音乐起舞。
——将丝带抛入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弧线的，只有一人。
叶翎，在音乐的前奏部分，于全校的目光中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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