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翼凝望着叶尧春飘然而去的潇洒背影，以胳膊怼了怼身侧正默然做深思状的死党。
“你想说什么？”林启源以手撑着下巴，没好气地撇了他一眼。
唐翼在书本垒成的“碉堡”里翻找，小心翼翼从中抽出下节课要用的课本后，撇着林启源幽幽叹道：“说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呗，明明都有这么好的媳妇了，还老惦记着别的女生，说你是渣男简直都是抬举你了。”
“启源你啊，简直是个人渣呢~”
他抬起书本挡住半张脸，眼尾稍稍翘起斜撇着林启源，捏起嗓子将“阴阳怪气”四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林启源有些脸色隐隐有些涨红，不知是顾忌到对方话里“媳妇”、“人渣”之类的字眼，还是猝不及防间被戳中了某些心事。
“你懂个屁！”干瘪无力的反驳，对比之下简直被秒杀成渣。
“有什么难懂的，不就是军政联姻嘛，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清楚？”唐翼以书本挡住他喷出的口水，随意在其袖子上擦了擦，待醒悟到对方此刻穿的是自己衣服时又有些僵住，丢开书郁闷道：“你一出生你家老爷子就给你安排好的婚事，十几年都过去了，现在想反悔是不是晚了点？”
林启源爷爷是自战场上退下来的功勋将领，正巧叶尧春家那位也是。两人自入伍起就是爬同一个战壕出生入死的战友，之后更是当了十几年的搭档班子，彼此早就是不分彼此的异姓兄弟。因为这层关系，两家自然也是多有来往，堪称世交。在很小的时候，林启源就见过叶尧春，并首次被家里人告知眼前这个皮肤白皙，有着一双明亮大眼睛的女孩将会成为自己未来的妻子。
于是乎，在父母有意安排下，打幼儿园开始，叶尧春便如影随形般陪他度过了小学、初中，直到现在。由于保密工作做得很好，除了唐翼这个勉强算是共同长大的发小以外，无人知道看来只是青梅竹马的两人，其实早已有婚约在身。
“没反悔，我就是有点......”
“有点什么，不习惯，不适应，没想好？你早干嘛去了呀？”可能是这样，也可能不是，对于眼前发小的性子，唐翼这些年下来也算是摸了个七七八八，“说白了你就是不想那么早被人管着而已。”
林启源和叶尧春的婚事被定在了两人成婚的最低年龄限度，和两家来往较多的人对这事点心知肚明，眼看距离成婚没几年了，也大都早早就开始准备。唐翼父母对此很是上心，连带他也就知晓了很多东西。
“不想被人管着有什么不对么？”林启源强自做着辩驳。
“啊对对对，谁让你这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唐翼不由嗤笑出声，“你不觉得你又有点杞人忧天了么？先不谈以后会是怎样，我觉得首先尧春就不是你想的那种人。这几年你到处招蜂引蝶，人家管过你吗？怎么说也是名义上的未婚妻。”
“以后的事谁说得准。”林启源闷闷不乐地回了声，复又趴回桌子上，侧头枕着胳膊思索起来。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不自觉地厌恶“以后”这个字眼，未来未来，未来的未来......人类最害怕的并非其他，而是单纯“未知”二字。
或许正是因为想象不出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人才会对那虚无缥缈的前途产生下意识地焦虑和恐惧。
在很久以前，在脑子里还未对“结婚”这个词产生具体概念的时候，林启源单纯地以为那只是两个人在同一间屋子里生活，就跟他们当时一样。等到往后年龄渐长，他才逐渐完整领悟到那两个字背后，意味着多大的责任与义务。
那是一个女孩将她未来人生寄托给你，是彼此生命与灵魂的同化，也是一个家庭最大的托付。你要欣然面对她的好，也坦然接受她的坏，看着她从青春的风华正茂，衰落至暮年的垂垂老矣。你将经历她所经历种种，爱她所爱，恨她所恨。更要从此和她朝夕相伴，互相搀扶、不离不弃直到彼此时间的尽头。
林启源想象不出那会是什么样子，他甚至想象不到自己将来一日做好准备的画面。
唐翼说他杞人忧天，他从来不反驳，因为有时他也会怀疑自己想得是否真的太多。
不谈以后......怎么能不谈以后呢？
不管过去多久，该发生的终究要发生。
林启源永远记得自己尚且年幼时，曾居住的那片家属院里，有位正上六年级的哥哥抚摸着自己脑袋，笑嘻嘻的说不知道他何时才能上六年级，当时年仅6岁的他仰头看着那位如今已不太记得起长相的友人，懵懂中同样觉得要好远好远。
然而不知不觉间，他已然快要长大成人。
从记忆里翻出这件小事的时候，林启源感受到了股前所未有的“窒息感”，像是清晰体会到时间自身体流淌而过，悄无声息间，洗尽一切铅华。
而他能做的，唯有观望。
甚至和叶尧春的婚事，在他的感觉里，就像是未来出现了堵巨大的墙，虽然现在看不到，但冥冥中总想着、记着、感觉着，在心底最深处提醒自己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至于对她本身的感觉，林启源同样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喂，你讨厌她吗？”
唐翼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前所未有的清晰，林启源拧身看向这趁自己走神期间将整张脸都凑到他耳朵边上的家伙，忽然有种想扇他两耳光的冲动。
“什么？”
“我说，你讨厌她吗？”唐翼眼神示意了下前方，不用看林启源都知道他口中的她指的是叶尧春。
“……不讨厌。”林启源闷闷地趴回桌面，目光穿越书堆间的缝隙，定格在女孩高挑纤细的背影上，摇曳起万千丝线。
怎么可能讨厌呢？尧春长得那么美，性格又活泼温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甚至不需要做什么，仅是静静坐在那里，就足以吸引万千爱慕的视线。
想来如果没有那份婚约，林启源也会理所当然地对她产生好感。正因为那东西的存在，他才始终觉得两人间横格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薄屏障。
可以成为朋友，甚至是挚友般的存在，但就是没办法真正迈出那一步变成心心相印的恋人。
为什么呢？
是看到了背后的责任与义务，所以才没法坦然将对方当成迄今为止谈过的恋爱对象那样萍水相逢后的过客？
“既然不讨厌，那就是喜欢咯？”唐翼今天似乎铁了心不想给他独自思考的机会。
林启源实在被他烦得有些受不了，此刻恨不得揪住对方耳朵咆哮起来，“白痴啊你！不讨厌就是喜欢，世上哪有这么绝对的说法？”
“那你喜欢骆樱？”唐翼面不改色换了个提问对象。
林启源差点被他猝不及防地转折闪到腰。
这都哪跟哪啊！？
“怎么可能，我今天才刚见过她好不好!”他想都不带想地反驳出声，“再说要不是因为打赌输给你，我才不会去表什么白呢，差点弄得一世英名不保。”
林启源越说越有些愤愤，提起早上的事他就有些来气，一口羊肉没吃到还惹了一身骚！
“为什么不可能，你既然不喜欢尧春，总得再找个对象吧。再说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吗？”林启源瞪眼。
“需要吗？”
“不需要……打住！”林启源气急，烦躁地摆了摆手，“我这会没心情陪你玩什么电影经典对白回忆游戏…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别看外表粗枝大叶，和唐翼认识这么多年，林启源知道眼前这位发小内在其实是个相当细腻的人，看问题的角度往往也比自己更全面，眼光也更长远，比他还要成熟得不像是这个年龄段的人。
偏偏这样一个人，刚才却掰扯那么多林启源始终抓不到重点的废话，弄得他差点怀疑对方是不是吃错药了。
“……”唐翼沉默了，目光复杂地盯住林启源，直到后者被他莫名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时，才轻轻叹了口气，意味深长的开口道：“我是不想你将来后悔。”
林启源蓦然怔在原地。
唐翼瞟了眼坐在前排的叶尧春，自顾自地往下说着，接着教室此刻半明半暗的光线，他目光悠远得像是位深谋远虑的智者。
“是，尧春是喜欢你没错，也的确喜欢了这么多年，可谁也没法保证她能十几年如一日地一直喜欢你。”
我意思，如果你对她有感觉，那么最好抓紧机会，别给将来留下遗憾。”
唐翼抬手止住了他想要开口的动作，“听我把话说完。要是真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那么我也劝你早点把这事了解了，省得未来有天对大家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一席话讲完，林启源没再像之前漫不经心地趴回桌子上装死，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转头移开了视线，言谈间有些消沉。
“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爷爷什么性子你不清楚？”
老爷子戎马半生，如果前半辈子最看重的是国，那么后半生退下来后，放在心头高高捧起的便是家。
和老战友的约定，后辈子孙的婚姻，被他视为人生后半截里的两件大事。
如果林启源坚持不从，这个魂也不是说非结不可，但那样老人家会很伤心，也会很遗憾。
林启源不想，也不希望爷爷在人生最后几载里，就这么带着满腔遗憾与世长辞。他更不希望这份遗憾随着爷爷离去被一同带进地里。
那样他会良心不安。
“清楚，我当然清楚。”想起那位作风刚硬，行事说一不二的林老爷子，唐翼眼神里也不由闪过一丝崇敬与畏惧，“不过你也别忘了，和跟老战友的约定比起来，你这位孙子的人生幸福才是他老人家更为看重的东西。”
要是你能找到个合适的结婚对象获得幸福，老爷子就算会为没达成约定感到遗憾，想来也不会太过耿耿于怀，人生目标最起码也算达成一半不是？”
林启源显然有些意动，挑起眉认真思索起他话里存在的可能性。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唐翼笑了，扶了扶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志得意满的开口，“虽然尧春哪都好，肤白貌美大长腿，人美声甜还懂你。和人家相比你就是个臭虫、扶不起的阿斗，人家看上你不知道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停停停停！”林启源脸色发黑，“你夸她我没意见，不过一定得带上我，还损得这么一文不值？你这家伙，到底是对我有多深的怨念啊……你就直接说后面那个但是！”
“但是…当然啦，肯定得有个但是。”唐翼会心一笑，刚才的话自然开玩笑的成分居多，叶尧春固然优秀到没边，自家死党却也不是真就一无是处，“老话说得好，最好得未必就是最合适的。就你那不着四六的性子，以后能不能和尧春处得来还真得先打个问号。”
林启源大脑飞速运转，结合前后语他很快就意识到什么，脸色变得有些迟疑，“所以…你打算让我去找骆樱？”
“bingo，一猜就中，要不都说你脑子好使呢。”唐翼笑嘻嘻的夸他，典型给个大棒再塞颗甜枣，“先不谈性格怎么样，至少她是这些年下来唯一个能在长相上和尧春掰掰腕子的女生。不说别的，肯定能给你家人留下个不错的第一印象，起码基础分先拿了。”
这是句大实话，就骆樱那斩男斩女的神仙颜值，谁第一眼看到都得惊为天人。不然也不可能把久览花丛的林启源同学当场迷的不知道东南西北。
“可早上你也看到了，人家对我根本就不感兴趣耶。”林启源说着又有些沮丧，对于骆樱，他要说没起一点心思那纯在骗鬼。就凭对方那张完美近妖的脸，捧回去摆在家里什么都不干当个花瓶，怎么都得是国宝级别的收藏。
问题是被那么一番无视下来，他就是再有自信也被搞的有点怀疑人生，原本那点心思自然早就熄了。
“才被拒绝了一次你就丧失信心啦！”唐翼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他一把，“别忘了人家才转来不到两天而已，不知道你是谁完全情有可原好吧。
好女怕缠郎，我就不信你以后天天去找她，只要她不明确拒绝咱就有的是机会，日积月累下来凭你泡妞的本事，还不能把这块冰山给捂热了？”
眼见林启源眼中闪过丝兴致勃勃的神采，唐翼那里还不知道对方已被自己说动，拍了拍前者肩膀告慰道：“对自己有点信心，虽然打她主意的人不少，但在你面前不过是些土鸡瓦狗，连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哥们绝对看好你。”
林启源彻底被他说动了，完全没察觉到自己隐隐间其实有些被忽悠瘸了的趋势，也全然忘记不久前因为什么栽了个天大的跟头。
也不知是长久以来终于要得尝所愿，还是刚才出了一身汗放松下来的缘故。在室内偏黯光线环境的晃悠，林启源心里又升起了股止不住的困意。
“哈欠～”
他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带着一身轻松趴回桌面，枕着双臂缓缓进入梦乡。
只是这一次，林启源没有再见到光芒里的巨人伸手，似乎要触摸他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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