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言良身上的伤终究没有瞒过去。
第二天早上，黄越，言良，林语叶三个人齐齐站在屋檐下，低着头不敢说话。黄绣兰站在他们仨面前，衣着干净而朴素，雪白盘扎着的头发下是一张透露着慈祥和蔼的脸。
就是这样一个原本慈祥的老人，此刻的表情却相当严肃。
三个孩子都知道，奶奶的脾气非常好，平时任由他们闯祸，奶奶都很少对他们责骂，这样子生气的情况，这十年来都少见。
三个人都沉默不语，不敢抬头看奶奶的脸。
沉默了几分钟后，黄奶奶先开口问道：
“言良，你自己先说，你身上的伤怎么回事？”
言良眼睛看着别处，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个。。。奶奶我昨天打猎去了不小心摔了一跤，您也知道那个山里的路它不太好走。。。”
“你几时因为走山路摔过跤？你说到打猎是吧，那打猎的猎物呢？”
“我。。。我卖钱了。。。”
“那钱呢？”
“我跟黄越还有语叶买零食吃了。。。”
黄奶奶摇了摇头，“哼，没有一句实话，黄越，你说，你老实说等会我就不处罚你。”
“就。。。就是。。就是良哥的那样。。他那个。。就是打猎受的伤。”
黄越的表情明显就透露着慌乱，奶奶如此生气的情况他也很少碰到。
“问你也是白问，你也没一句实话。小语呢？”
林语叶咬着嘴唇，眼睛噙着泪花，不说话。
“好，一个个都不说实话，那我说。”
“你参军去了对吧？”
言良知道，奶奶什么都清楚了，此刻再解释也没有什么用，何况自己迟早也要和奶奶坦白这件事。
看言良不说话，黄奶奶叹了口气说道：
“昨天张婶和她儿子，看见你言良报名当兵打擂台去了，还打得有模有样，打出了名声。我一开始是不信的，我知道你小子打架有一套，但加入天炎军需要那个什么拓环，你小子我看着长大的，有没有什么拓环我再清楚不过了，但看见擂台的胜者榜上分明写着言良二字。”
奶奶顿了顿，看着言良身上的缠着的白布。
“但今天看见你身上的伤，我老人家不得不相信了。”
奶奶叹了一口气，扬起一只手势要朝言良脸上扇过去。
言良也没有打算闪躲，闭着眼睛等着巴掌落下。
但一分钟过去了，奶奶并没有打过来。言良抬起头，看向奶奶，此刻奶奶满是皱纹的眼角分明淌着两行眼泪。
奶奶颤抖的声音问道：
“良子，奶奶对你不好吗？”
言良从没有见过奶奶这个模样，面对奶奶的质问，言良内心惶恐不安，连忙给奶奶擦拭着泪水。
“没有奶奶，你是我我亲奶奶，怎么会对我不好，自从被您收养后，我就一直把您当我亲奶奶看待，您是我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亲人了，奶奶您别哭。。”
言良最害怕的就是这个状况了，唯独奶奶的难过是他心中最大的软肋，他不忍心让这位视他如己出的亲人如此心碎难过，看到奶奶难过，他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揪着。
但奶奶的眼泪一直在淌着，尽管言良替她擦拭着眼泪，她的难过也没有丝毫减轻，反而更显伤心，逐渐开始抽泣起来。
言良真的慌了，此刻内心的自责达到了顶峰，原本坚定参军目的的内心此刻开始动摇。
他是否不该因为自己的冲动就干出这种荒唐事，他是不是应该珍惜奶奶给他的生活？
内心谴责的声音被奶奶的抽泣声不断放大，最终，随着扑通一声，言良跪在了奶奶面前。
“我不去参军了奶奶，您别难过了好不好？是我不对，我惹您生气了，您骂我吧打我吧，不要哭了奶奶。”
看见言良下跪，奶奶也停止了抽泣，但紧锁的眉头并没有松开。
她把言良扶了起来。紧锁的眉头望向院子正对大门的那间堂屋。在那墙上的埳室里，摆着的是黄越的爷爷，以及黄越父母的灵牌。
按照星火国的传统，没有对父母尽孝道，非自然死亡的孩子，是不能做灵牌的，但黄奶奶依然为她的儿子和儿媳打了两块灵牌，供奉在埳室上。
在沉思了几分钟后，她让三个孩子随她一块走进堂屋。
奶奶点起三炷香，插入供桌前的香坛中，朝着三个灵牌拜了三拜。三个孩子也跟着一起拜着。
平时，只有特殊节日，奶奶才会为灵牌点香，但今天却例外。
拜完之后，许久为开口的奶奶终于开口，缓缓说道：
“当年黄越的爹，我儿子黄步远，从小的愿望也是参军。参军好啊，我和他爸两个人都是小贩，在徽州城摆摊也就挣个温饱，天炎军的待遇比我俩起早贪黑赚的要多多了，还有朝廷授予的官衔，身份也比我们体面。因此我们全力支持。他很勤奋，文化也学得很好，习武也卖力。然后在15岁的时候，他的努力被神所瞧见，为他开启了拓环。”
“我还记得他第一次开启拓环的那天，他兴奋地把我和他爸摇醒，指着头上那一个发着淡淡白光的圈，骄傲地和我们宣布他成为了一名拓者，他想加入天炎军的梦想终于可以实现了。”
“我和他爸两个人也是喜极而泣，为自己孩子的优秀感到无比的骄傲。”
“在他16岁的时候，还没加入天炎军之前，又开启了第二重拓环。是那几年徽州城唯一的一个二重拓者。那段时间，我和他爸走在路上，胸膛挺得比谁都高。路人也直夸我们儿子有出息，是我们黄家的骄傲，是徽州城的骄傲。”
“是啊，我们平凡了一生，生出了这么个资慧过人的孩子，该是我们黄家出头之日了。那会天炎军招募在离皇都最近的汴县，于是我们把家里的鸡鸭鹅全部卖了，给他换成了盘缠送他上路。”
“他也没有辜负期待，顺利进入天炎军，经过两年的备训，正式入伍就成为了什长，不到半年又成为了百夫长。一年后，又领着同是天炎军的黄越亲娘李芳桃回来和我们见面。”
“俩人在军队里认识，步远对她是一见钟情，芳桃长得也很秀气可怜，非常温柔贤惠。我和他爹对这个儿媳非常满意，没有任何意见。芳桃也是苦命人，从小没有父母。因此，我和他爹把芳桃当做自己的女儿看待。两年后，我俩用几年的积蓄为他们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军队里也给了他俩批了两年的婚假。婚后没多久，芳桃就怀上了黄越。”
“第二年，飨风国跟我们争夺云川山脉，向星火国发起战争。正休假的他俩被即刻征召归队，那会黄越才一个多月大，芳桃也刚出月子。临走的时候，黄越的爹留下一个越字作为孩子的名字，他说，自己叫步远，孩子要比他更有出息，名字要比他走得还远，应该用越。可怜的黄越奶没有吃上几口，就这么和爹娘分别了。”
说到这，奶奶停顿了一下，那深邃的目光中，涌出一股浓烈的悲伤。
这悲伤没有声音，但在奶奶的心中震耳欲聋，就连说话的声音也逐渐颤抖。
“战争打了一年多，以星火国的战败告终，第二年开春，我们等到的是他们夫妻的阵亡通知。”
“他爹悲伤过度，三年后也跟着去了。但我知道我不能倒下，我得照顾他俩留下的唯一的孩子黄越。我不能让黄越变成孤儿。”
“此后的日子里每时每刻我都在后悔，后悔不该支持他去参军，不该把他送上那么危险的地方。倘若能够重来，我更希望他是一个普通人，不用多优秀，能陪在我们身边就好。也许他会像我俩一样过着辛劳而平凡的生活，但起码我们的家还是完整的。”
这是黄奶奶头一次主动说起黄越父母的故事，伴随着讲述，老人家涕泗横流，刚刚的严肃早已荡然无存。
“因此，我打心底里不希望言良你去参军，奶奶年纪大了，我害怕你们出事，你们都是奶奶的心头肉，奶奶只希望你们好好活着，健健康康长大，奶奶死也能和底下的他们交代了。”
“但是，我想起黄越他爹参军那几年，给我们俩写的信，信里全是他参军的所见所闻，是他掩盖不住的兴奋和高兴。他不断感谢我们的支持，感谢我们相信他，如果不是他参军，他也不会遇见芳桃，遇见他最爱的女人。”
“步远给我们留的遗书里，写着抱歉，说对不起我们，不能给我们养老送终，但没有写过后悔，也没有写过害怕。他为他自己保家卫国而骄傲。”
“所以，我清楚，我今天能拦得住你人，也拦不住你的心。我不希望若干年后，你回想起今天，会抱怨奶奶太自私，为了自己的私欲把你留在身边。”
奶奶眼含泪花，双手怜爱地抚摸着言良的脸颊。随后，奶奶转过身去，朝着灵牌再深深拜了下去。
“他爹在上，步远芳桃在下，保佑言良平平安安，不求建功立业，只求无灾无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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