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咬金可以不理会济北的大人物，但岳父的面子还是要顾及的，当下匆匆换了衣服，带了贺若默默快马赶至县衙。
一进县衙大门，程咬金便发觉气氛不对。
门房中面对面靠墙坐了两排人，一排是十名军士，看装束应该是府兵，那就只能是张青特的人了；另一排是十名衙役，全都是生面孔，不用想也知道，自然便是颜郡守的人了。
两排人远远地相对而坐，虽说不上剑拔弩张，却也气氛不睦。
程咬金看了贺若默默一眼，贺若会意，当下不走了，留在门房看热闹，顺便摸一下双方的底。
程咬金脚步不停，直奔县衙正堂，不想身后门吏赶紧跑上来拦住了他，“姑爷留步，老爷在偏厅待客。”
程咬金闻言暗暗奇怪，交接俘虏是公事，孙县令不在县衙正堂办公，去在偏厅私下待客，事情透着古怪。
但他什么也没问，跟随门吏到了偏厅。进到偏厅，便见孙县令坐了主位，左首一人四旬年纪，穿了身青色官衣，却是济北郡郡尉，姓方；右首这位一身白袍，却是位没有入仕的，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
程咬金一看就留了心，方郡尉是老相识，那么点名要见自己的，必是这位不认识的白袍先生了。
程咬金先拜见了岳父，然后与方郡尉见了礼。
郡尉除了掌管不多的军事，主要职责其实是负责治安，所以经常要与地方上的各种势力打交道，方郡尉此前和程家也是多有来往，程咬金也接待过他几次。
孙县令又介绍了那位白袍先生，此人姓凌名敬，字子严，却是代表张青特而来，外面的十名军士，便是他的随扈。
听着孙县令和方郡尉陪着小心，一口一个“子严先生”，程咬金暗暗腹诽，名义上是颜郡守派人来接收俘虏，实际上说了算的，恐怕却是这位子严先生，济北郡明明白白已是张青特的囊中之物了。
程咬金落座，众人便开始商议正事。
方郡尉首先开口，“孙县令，恭喜东阿大胜‘可达寒贼’，保境安民，功劳不小。”
“都是齐郡张通守的功劳，他恰巧练兵路过东阿，见有贼人围城，便施予援手，侥幸侥幸。”
孙县令不愿提起张须陀跨境击贼之事，毕竟从程序上讲，不经郡府向外郡求援，追究起来不大不小是个问题。
他马上转移话题，“张通守杀贼辛苦，因此带走了所有的金银布帛、兵器铠甲，顺便还带走了鱼山马场的全部马匹，只留下了两千多名俘虏。东阿县不敢擅专，因此只能麻烦两位了。”
“我怎么听说，是这位程三郎先是夜踹敌营，镇住朱粲不敢动作；然后一人双马，来回奔波五百里；又在历城校场献艺，力压秦罗二将，这才请得张须陀亲自率兵来援？”凌敬很没礼貌地在旁边插口问道。
孙县令张口结舌，暗暗腹诽，官场上怎么有这么不识时务之人。
程咬金见状只得开口解围，“子严先生怕是听了些谣传。那朱粲原本就是归张通守节制的官军，他犯下杀官造反这种大罪，张通守岂能放过他。”
凌敬戏谑地看着程咬金，一脸“我看你继续胡说”的表情。
程咬金硬着头皮继续解释：“这次张通守不知从哪里听说，朱粲那厮受了恶人蛊惑，跑到东阿来抢马，所以才一路率兵追杀过来。可惜，最终还是让那贼首朱粲跑掉了。”
凌敬微微一笑，“程三郎太谦虚了，那秦叔宝、罗士信乃是何等骁勇善战之辈，能和他们战成平手，三郎武力惊人，真乃不世出的勇将。我相信即便没有张须陀出手，你们程家的五百骑兵，早晚也能灭了朱粲。”
“另外，我听说你麾下还有位边军出身的高人，这两天正在帮你招兵买马，训练铁骑。对了，俘虏营中的精锐，你是不是挑选得差不多了？”凌敬又抛出一击。
程咬金听得暗暗心惊，这张青特势力不小啊，这么短时间便打探到这么多事情，当真不可小觑，恐怕东阿和历城都有他的眼线。
“子严先生谬赞了，东阿原本确实有五百团练，不过张通守带走了所有马匹，所以这五百人已经解散回家了。另外，在鄙县孙县令指挥之下，这几日我们确实放归了一些身家清白、拖家带口的百姓，他们都是被‘可达寒贼’裹挟的普通百姓，关于哲学人的身份和去向，县衙都已记录得清清楚楚，交接俘虏的时候，可以请先生一一查验。”程咬金给他来了个抵死不认。
凌敬看了程咬金一眼，语带讥讽，“前日听说三郎之勇，今日见识三郎之诚，此行不算白来。”他专门在“诚”字上加重了声音。
程咬金转头暗暗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他。
孙县令见两人话不投机，便只好来打圆场，“子严先生，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明日一早，再安排交接俘虏如何？”
“我和方郡尉就是打前站的，明日午后，张鹰扬会派五百府兵前来接管俘虏，我们午后再去即可。”凌敬这边回答了孙县令，却又不肯放过程咬金，“两千俘虏，可不敢指望程三郎你那已经解散的五百铁骑，所以张鹰扬决定自己派兵押送。”
程咬金听他一再讥讽，只装做听不懂，也不接话。
凌敬见程咬金不接招，自己也觉得无趣，便转了个话题，“程三郎，不知贵家主明日上午可方便，凌某渴欲拜见，有要事相商。”
程咬金不知凌敬又要干什么，虽然满心不愿，但又不得不礼貌地与他约了时间。
一场不尴不尬的会面终于结束，除了凌敬，其他三人皆是如释重负。
程府后宅，夜色如墨，房中温暖如春。
程咬金舒服地躺在榻上，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夫人三娘说话，一边上下抛举着程怀默，逗得孩子咯咯大笑。
自“可达寒贼”犯境，程咬金又是夜袭，又是求援，回来后又天天跑俘虏营，已经七八天没有好好陪陪夫人和儿子了。
正和夫人聊着过年的安排，突然门外有家丁来报，孙县令来访，家主请三公子接待。
听得父亲来了，三娘便要一同前去，门外家丁却已经补充道，孙县令称有要事商谈，三娘身体不便，自去休息即可，不必出去拜见。
程咬金满心疑惑，下午才在县衙见了面，这又出了什么事情，需要连夜商议？
换好衣服来到正厅，程咬金一看情况，只好先告了个罪——大哥根本没来，孙县令已经自坐了主位等待，老管家程甲站在一边相陪。
孙县令是程咬金岳父，自坐了主位倒没什么，但奇怪的是，左首位还坐了一人，看服饰应该是孙县令带的一名衙役，不知为何却大剌剌地坐了下来。
见程咬金进来，孙县令示意程甲退了出去，然后站起来给程咬金介绍道：“这位是颜先生，代表颜郡守而来。”
程咬金奇怪地看了眼自己的岳父，颜郡守找自己干什么？他身后有琅琊颜氏扶持，姻亲故旧也是一大助力，自己这几百私兵，还入不了他的眼。
“让程三郎见笑了，那凌敬足智多谋，颜某不得不隐身方郡尉麾下，以掩其耳目。”颜先生首先开了口。
“郡城形势，恶劣如斯？”程咬金有些不信。
“都是那凌敬坏事！”颜先生咬牙切齿，“张青特那厮原本只是跋扈了些，倒还看不出有别的心思。自从年初那不知来历的凌敬出现在他身边，那奸计是一条接着一条，郡守府是防不胜防。尤其是借口防贼编练了私军之后，张青特谋反之心，已经是昭然若揭。”
看起来对凌敬怨念很深，颜先生又咒骂了几句，这才话锋一转，开始说起正事，“此次颜郡守接孙县令通传，要接收两千‘可达寒贼’俘虏，为了安置这些人，颜郡守真是殚精竭虑，操碎了心。”
夸完了郡守，颜先生又开始自夸，“还是区区不才，替老大人想出来一个办法：由颜家牵头，联系下姻亲故旧，当然，还有咱们济北的世家，比如贵府，请每家酌情接收一些俘虏。各家虽然是要出一点钱粮，但能给这些人口饭吃，也算积德行善了，相信大家都不会拒绝。”
“颜郡守真是堪为我辈表率，听了不才的主意，当场便决定，颜家在东莱郡的金矿，接收安置五百名俘虏。”
夸完自己，颜先生又开始骂人，“谁知那凌敬不知从哪里获知了孙县令公文的内容，竟然撺掇张青特，借口俘虏需要派兵押送，想要强行收编这些贼匪，坏我等好事。这郡守府里一定有他们安插的内鬼，回去一定要好好查查。”
程咬金一下子明白了，这颜先生说得冠冕堂皇，打得其实是侵夺人口，强占土地的算盘。
这些准备交接的俘虏，除了个别惯犯，大多是附近几郡被裹挟的平民，这些人只要落在颜郡守手里，一个从贼的罪名是跑不了的，到时是生是死，还不是颜郡守一句话的事情。
有家产的，田产土地充公，出面接收的，自然是最能代表公家的颜郡守。
没家产的，发到矿山做苦役。运气好，十年二十年后还能活着出来；运气不好，死了往废矿洞里一抛，都没人会多看一眼。
这位颜郡守，打得一手好算盘，做得一手好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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