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唐书·卷五十四·列传第四·窦建德》
凌敬夸了句“面厚心黑”，气得程咬金恶狠狠地收回了敬酒的右手，自己干了一杯。
凌敬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凭这几点，其实就已经不枉我专门跑这一趟，更何况，还有你昨天夜里那毫无道理的一拳，哈哈哈，凌某佩服。”
程咬金苦笑，“你猜，我现在有没有后悔？”
凌敬闻言突然收了笑容，放下酒杯正色对程咬金说：“凌某佩服的，不是你敢打琅琊颜氏的脸面，而是你作为一名世家子弟，却能对寒庶之人，怀有救护之心。”
程咬金连连摇手，“你想多了，我只是看那姓颜的面目可憎，有碍观瞻，所以一时没忍住。其实我现在后悔死了。”
凌敬大约酒真的有些多，指着程咬金说：“你看看自己，可有一点后悔的样子？三郎，当面说谎，不是个诚恳君子。”
程咬金哈哈大笑，“彼此，彼此。”
凌敬闻言也笑了起来，“不错，正是彼此彼此。”
接着他开始借酒佯狂，“好，今日便做个诚实君子，与你说些心里话。”
“程某洗耳恭听。”程咬金端正了坐姿，做出一副认真的样子。
“远了不说，今天就从当年‘五胡乱华’，‘永嘉南渡’说起。”
“永嘉南渡，中州大族士女，避乱江左者十之六七。过江的世家被称为‘侨姓’，王、谢、袁、萧为大，桓、庾次之。”
“东南本土世家，被称为‘吴姓’，朱、张、顾、陆为大，从汉末、孙吴时代，一直延续至今。”
“当年，这些都是一等一的大家族，轮流掌权，显赫一时。不过，毕竟最后是北人征服了南人，大隋统一了江南，加上他们一家家的，这些年总是自己作死，所以这些南方的世家，现在沦落到二流、三流，甚至是寒门也不奇怪。”
“留在山东的‘郡姓’，王、崔、卢、李、郑为大。他们在遍地腥膻的北方，不但将家族延续下来，还不断汉化掌权的胡人，替汉家保存了元气。所以这些人最瞧不起南渡的‘侨姓’，现在，轮到他们发达了。”
“关中的‘郡姓’，韦、裴、柳、薛、杨、杜为大，朝中为官的，他们的子弟最多。”
“‘虏姓’之中，元、长孙、宇文、于、陆、源、窦首之，军中他们实力最强，皇帝对他们防备之心最重。”
“这些世家大族，哪个不是田连阡陌，地跨州郡，富可敌国，可他们哪个知足了，还不是各个贪得无厌？”
“贫者本已无立锥之地，甚至连死都死不起，就算这样，颜郡守这些人，还要把这些……”凌敬朝俘虏营所在的方向指了指，打了个酒嗝，“这些除了一具身体之外，已经一无所有的赤贫之人，生吞活剥，压榨干净。”
“我不服！”
“凌某出身贫寒，犹记幼时求学之苦。无纸无笔就不说了，最难的是没有书，真的是抄借无门啊。世家各有家学，且全都密不外传，我如果想学也可以，但是要一辈子做他们的门下走狗。”凌敬又一指程咬金，“你们程家也一样。”
“我不服！”
“便是那科举，也不过是个笑话。文皇帝和当今天子肯定是真的想开科取寒庶之士，先不说学问比得过比不过，就是那负责科举的官儿，可全都是世家之人，他们会放着自己的子侄不录，却选我这贫民子弟？即便偶有那中举的寒庶之士，要么不过是世家推到前台的走狗，要么就难逃沉沦下僚的命运。”
“我不服！”
“比起崔卢郑王，琅琊颜氏不过是个二流世家，可就算是颜家最不成器的子弟，一边轻易高官做得，骏马骑得；一边还姿意将我们寒庶之士踩在脚下，而我们却动不得其分毫。即便张鹰扬将来真的有一天举起义旗，他也只能客客气气地将这些世家子弟礼送出境，根本不敢坏其性命。”
“我不服。”
四个“我不服”说完，凌敬突然从贺若默默手中抢过酒壶，仰脖灌了了一大口，“痛快，当浮一大白。”
程咬金怕他喝多，忙过来抢夺酒壶，却被他一把推开，“三郎，程家好酒，正浇我胸中块垒，你且安坐，听我继续道来。”
“颜郡守的小动作，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他想把俘虏变成世家的隐户奴隶，凌某偏不让他如愿。”
凌敬想起程咬金的世家子弟身份，指着他转头对旁边的贺若默默说道：“记住，就算当兵战死，当贼被官兵杀死，也好过给这些老爷们为奴做仆。”
贺若默默回了他一个白眼，抢过他手中的酒壶，出门添酒去了。
凌敬也不在意，继续说道：“昨夜那颜先生的一举一动，都落在我的眼中。我原以为，你一个世家子弟，即便不选择与他们同流合污，也只会婉转拒绝，相谈甚欢。”
“没想到啊，没想到，程咬金，你还真是个嚼铁咬金的真汉子。如何不让凌某对你刮目相看。”
“嚼铁咬金”四个字，凌敬说得是咬牙切齿。
见贺若默默还没回来，凌敬探身拿过程咬金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
“子严先生对世家子弟成见颇深啊。”程咬金等了片刻，见凌敬没有继续发酒疯，这才开口说道：“世家传承数百年，历经离乱，屡踣屡起，从来靠的是诗礼传家。只要人才不绝，家族传承就不会断绝，即使偶有不肖子弟，也不会伤及根本。”
“今天下之病，病在天子，不在世家，先生过于偏激了。”程咬金把矛头引向了皇帝。
“程三郎，你为什么就是个世家子弟呢？”凌敬执着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虽然你不肯承认，但最不想这天下板荡的，就是那皇帝杨广；一定要天下大乱的，恰恰是山东和关中的这些世家大族。”
“杨广虽然现在骂名满天下，但他其实并不昏庸。他早就看出来世家大族是这天下最大的毒瘤，只是他下手太狠太急，惹得世家人人自危，所以才会不择手段，一定要推翻他，然后换一个手段柔和的来坐金銮殿。”
程咬金思考片刻，不得不承认，“先生说得也有些道理。”
凌敬不满：“不是有些道理，而是很有道理。”
“皇帝富有四海，生杀予夺，看起来风光，但不论谁来当这个皇帝，还不是只能靠世家贵胄来治理天下。”
“土地在世家手里，读书人在世家手里。这些世家抱起团来，一手控制田亩赋税，一手控制士林舆论，皇帝不听话，换一个就是了。”
“这个游戏，世家已经玩了几百年了，但是我不服，你们九霄之上的大人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凭什么要让我们这些已经低贱到泥土里的平民百姓，拿性命去填？”
凌敬越说越是疯狂，双手在面前挥来挥去，似有所指，又无目标。
“我从小就知道，世家的学问，我们抢不来。所以，就要去抢他们的土地，杀他们的血脉。没有了传人，没有了土地，一样可以断了世家的命脉。”
“没有用的。”程咬金打断了凌敬的臆语，“就算这次你成功了，不用百年，老的世家会复活，新的世家会出现，土地还是会回到那些人手里，到时候和现在有什么区别？”
“不一样的，一定会不一样的。食肉者不给穷人活路，我就带着他们，自己去争取。”凌敬语气低沉，与其说是在说服程咬金，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对方，而且毕竟才是第二次见面，交浅言深，智者不为，于是便都选择了闭口不言。
凌敬倒干净壶中残酒，“程三郎，清早叨扰，多谢款待。张鹰扬的心思，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也就不遮掩了。我此次前来，一是要亲眼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二来，也有意邀你共襄义举。现在看，也不必多言了。”
他一端酒杯，“满饮此杯，就此别过。以后如果战场上遇到，那就各凭手段了。”
程咬金一口喝干杯中酒，犹豫了下，还是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子严先生，程某还有一言相劝：张青特野心有余，器局不足，恐难成大事。”
“济北郡弹丸之地，况且还有张须陀猛虎在侧，说句您不爱听的，便是你们举事成功，恐怕都不需张须陀亲自率兵前来，一秦叔宝足矣。
“子严先生大才，怎会看不明白？”
凌敬原本已经站起身来准备告辞，闻言沉默了片刻，“张鹰扬非人主，我如何不知？既然三郎良言相劝，我便再与你说句心里话。”
“我出身贫寒，年轻时候吃不饱饭，因此落下个贪财好货的毛病，如今，不过短短一两年，又添了个好享受的毛病。”
“张鹰扬虽为人刚厉粗疏，但我潦倒半生，唯张鹰扬识我重我，让我能乘肥马，衣轻裘，一展胸中所学。士为知己者死，只要他不负我，我定不负他。”
“不过是一场有始有终罢了。”叹了口气，凌敬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挥挥手，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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