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轻人叫陶野，是个孤儿，才二十二岁，这年龄放在别人身上可谓风华正茂，可他却马上就要死了。
陶野罹患的先天性心脏病现在已经到了重症晚期，其次他的整体生理机能都极差。几乎是从出生起，陶野的健康状况就一直处于下滑状态，任何治疗都无法制止他一步步走向死亡。
中年男医生是陶野的主治医生，他来其实并不是为了给陶野检查身体状况，而是动员他同意医学捐献，也就是在死后把尸体捐去给医学院解剖用以教学。
“小陶，我知道你很难过，人嘛，活一辈子，不就是为了死后能给这个世界留下点儿什么？你说呢？”
陶野没有任何动静，好像没听到一样，没发出声音，身体也没特意动一下，但是主治医生接下来的话让人毛骨悚然。
“唉，有些话，其实不应该说的，但是作为你的主治医生，还是得告诉你。如果你同意捐，医院会出资在公墓为你买一块墓地，让你死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这样你也有尊严。但是如果你不同意，我们医院也没办法，就只能直接送去火化了，而且，骨灰盒和墓地也是没有的……”
病床上的陶野越听越不是滋味，这是要让我死无葬身之地吗？
“这都不是重点，小陶，重点是，你的骨灰怎么办？按照以往医院的做法，都是火化完就交给火葬场处理，至于怎么处理的，医院也没过问……”主治医生继续说道。
陶野狠狠地瞪着天花板，他的胸膛起伏越来越剧烈，眼看就要喘不过气来了，但医生好像并没有要抢救他的意思。
捐？还是不捐？捐的话，有个残缺不全的半尸。
不捐的话，可能就会被火葬场那些家伙挫骨扬灰……
陶野并不知道人死了会怎么样，他活着的时候也不相信什么转世，什么轮回，他认为那都是骗人的，是封建迷信。
但是此刻他突然觉得挫骨扬灰应该很可怕，因为如果真的有转世或轮回，都挫骨扬灰了，是不是就连转世轮回的机会都没有了？
无论如何，全尸是休想了……
万般无奈，陶野咕哝出一句：“唔……捐……”
他害怕如果被火花了就会万事皆休，所以那万一的机会他还是想抓一下——或者转世，或者轮回。哪怕只有一丝指望，也总比被挫骨扬灰强吧？
主治医生看到陶野的嘴巴动了，虽然他根本没听清陶野说的是什么，但是他显然很灵机灵，马上从白大褂的衣兜里掏出一份文件和一个印泥盒。
这个时候的陶野已经无法握笔写字了，所以得按指姆印。
陶野悲愤欲绝地闭着眼，任由主治医生去折腾。他放弃了挣扎，实际上也他挣扎不动了，他只想抓住死后那渺茫的一线“生”机。
主治医生抓住陶野的右手，掰开他的手指，在印泥盒里粘上了赤红的印泥，然后取过那份文件，一手抓住陶野的右手拇指，对着文件就按了上去。
陶野仿佛已经绝望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一群刀都拿不稳的年轻人千刀万剐，甚至还有女同学因为恶心把中午刚吃的两包辣条吐在他那支离破碎的尸体上……
“等一下！”
突然有个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病房里似乎多了个人，陶野努力睁开眼，模糊中看见两个人影正在交头接耳说些什么。
陶野心想，难道是火葬场的人来抢尸体了吗？你们难道就这么喜欢烧人？可是我这还没死透啊……
陶野悲从中来，知道自己要死了的时候都没有现在这么难过，真的，这也太渗人了。
白色的那个人影离开了病房，似乎是主治医生。
他为什么走了？莫非火葬场的人抢赢了？
留下来的那个人来到病床前，俯身在陶野耳朵边说道：“陶野，我这里有个机会或许能让你活下去，不用去火葬场，也不用去医学院，你同不同意？”
他的声音很温和，也很……慈祥，极其容易让人对其产生信任的那种。
陶野心想他莫非是牛头马面变的？要带我去阎罗殿接着“活”？否则我哪里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这话拿去骗狗，怕是狗都不会信吧？
那个人又说道：“你不同意，就只有同意医学捐献，或者去火葬场。同意，我就马上带你走。医生说你大约还能活五个小时，这足够我们操作了，你得赶快决定。”
原本已经万念俱灰，这又来个牛头马面，但起码人给的是希望，而不是绝望。所以陶野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心想横竖都是个死，就信你这牛头马面一次又如何？
大不了从病死鬼变成骗死鬼，有什么区别？
“我……同意……”
说完，陶野脑袋一歪，已是不知死活。
…………
朦朦胧胧中，陶野发现自己又“存在”了，很显然，他消失了一段时间。
他不知道消失的那些时间里，他是在转世，还是在轮回，反正都没有留下任何记忆，现在究竟身处何处，他更是无从得知。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感觉不到心脏在跳动，虽然临死前就已经跳得很不协调也很微弱了，但那起码证明他还活着。
没有感觉，没有空间，什么天空、大地，一无所有。
除了思绪，别的什么都没有。
这应该是灵魂状态吧？
如果是真的，如果死了以后灵魂就这样悬着，前不挨天后不着地，那还是别死吧，这样比活着可怕多了啊……
他想起一个叫“虚空”的词，但是怎么到了他这，怎么连个虚空都没有？这是虚无才对吧？
陶野又想，如果现在真的是灵魂，那这里也应该不止我一个灵魂吧？
古今中外，死了得有多少人了，怎么就我一个人悬在这？难道每一个人死了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虚无？
好吧，是不是全尸，陶野已经不知道了，可能也永远没办法知道了，但是他突然发现自己对此已经不再纠结了，既然“我”在虚无这里，我的尸体爱在哪在哪吧，已经顾不上了好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是很久很久，大概是一天？两天？还是三天？
正当陶野思考着自己为什么始终不会犯困的时候，突然之间，他又有了知觉。
似乎——有些冷？
灵魂在虚无里，怎么会冷？之前没发现啊？
然后他发现自己好像有了身体，因为是身体感觉到冷。
我这是转世了？还是轮回了？那不应该是在娘胎里吗？娘胎里怎么会冷？
突然之间，他有了视线……
景象从模糊到清晰只是一瞬间就完成了，然后他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茫茫雪原的边缘。一边是一片起伏连绵的雪原，一边是一条波澜壮阔的河流。
接着他有了听觉，传入耳朵的，正是河流向前的滚滚波涛之声。
好吧，火葬场那老小子，还是牛头马面那老小子，看来真没骗人，我果然是满血复活了。
等到情绪渐渐镇定下来，陶野才发现自己的视线很低，几乎是贴着地面，于是他就想站起身，想看得更远一些。
但是他一用力，发现自己竟然蹦了起来。
对，就是蹦。
这……什么情况？
陶野猛地低头望去……
眼前的草地上似乎是一双脚。
雪白雪白的，是野兔脚，还是猫的脚？
他连忙往后退，那双脚左右轮换着，也在往后退。
？
我去，跟谁俩呢？
他继续退。
那双脚轮换着也在退。
跟我耗上了是吧？
再退！
跟着退。
继续退！
退。
……
完了，摆脱不了。
于是陶野想伸手想去抓那双脚，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那雪白的右边爪子，似乎是随着他的思维，也举了起来……
完了，彻底完了，陶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还真是转世了、轮回了。陶野猛地朝着河边冲去，他感觉自己的身子很轻盈，速度也很快。
来到一处河岸旁的水槽洼地，陶野有些紧张，他没有立刻就伸过头去看自己倒影在水里的镜像，虽然无论是猫还是野兔，都不是他想要的。
如果是野兔，生存能力应该很弱吧？什么狡兔三窟，那都是为了方便逃命，因为满世界几乎都是野兔的天敌，所以野兔每天几乎不是在逃命，就是在逃完命回来的路上——或者干脆死在逃命的途中。
但如果是猫，无论是家猫还是野猫，还是狸猫，还是别的什么猫，体型虽小，但起码也是个狠角色，也几乎能站在食物链的顶端。
那可是吃肉的猫科，而野兔是吃草的好吗？
陶野一边默念着“猫、猫、猫……”，一边缓步上前，终于鼓起勇气，探出了头……
长长的耳朵东倒西歪，突出的嘴巴还是灰白灰白的，关键这是什么眼睛？长在脑袋的两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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