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潭县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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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歌

作者:

兔子和玫瑰

    1924年,花潭县。

    正月廿二,宜纳采。

    前清县令江老爷托媒人前往城西一商户家提亲。这家的小姐名叫踏歌,芳龄二十五岁,在县城中学做教师,至今没人提亲,眼瞅着就要变成老姑娘了。江家的媒人上了门,这让平常总是笑话她的左邻右舍觉得好没意思。

    媒人在商户的再三央求下,说出了这次议亲的缘由。

    原来,江老爷颇为信任的一位算命先生推测江家公子命中有大祸,唯有娶一位八字相符的妻子进门,方能消灾解难。踏歌就是这位幸运的女子。媒人脸上笑出了褶子:“纵观我们整个县城,加上隔壁县城,也再找不到比小姐命更好的了。”

    被他们念叨的踏歌正在下学回家的路上。她还不知道命运之神已悄悄降临。

    县城中央主路有一间装潢很漂亮的咖啡厅,发生过许多动人的故事。踏歌上学和回家的路上常常在此驻足,透过菱花窗向里边张望。

    这天傍晚,几个青年人在咖啡馆里唱着“happybirthday”,被围坐在中间的寿星是位英俊的公子。他看见了窗外的踏歌,出于分享幸运的目的,隔着菱花窗端出了一小块蛋糕。

    踏歌有些惊喜:“谢谢,happybirthdaytoyou。”

    咖啡馆的墙角蜷缩着三个小乞丐。最小的女孩子大约五六岁,舔着干裂的嘴唇,瞪大了眼睛看着踏歌——手中的蛋糕。好心的卖货郎跑了过来,在地上放了水和烧饼,这就是小乞丐的晚饭。在他的对比下,踏歌自惭形秽,也把蛋糕递给了小女孩。

    “大哥,这些孩子为什么不去福利院?”

    卖货郎问:“小姐,您不是本地人?”

    踏歌没说话。卖货郎当她默认了,解释道:“城北的福利院过去是个好地方,不过现在被城防的姚司令接管了。那是个猥琐的老畜生。”他说的隐晦,但踏歌听明白了。卖货郎叮嘱小乞丐们晚上注意安全,推着小推车吆喝着离开了。

    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小姐,您已经叹了三次气了。”踏歌闻言回头,只见寿星已经站在咖啡店门口。“您一定是个先天下之忧的人。”

    踏歌反问:“眼看着世道不公,难道不能叹气吗?”

    寿星有一双深邃的瑞凤眼,好像流转着无尽的心声:“我曾经一个晌午叹了九十八次气。”

    踏歌噗嗤一笑。

    寿星又说:“可惜,叹气往往是我们无能为力的体现。”

    “那么您面对无能为力的事情,除了叹气还能做什么呢?”

    寿星答不上来。他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天。

    踏歌回到家,天色已晚。

    父亲郑重而高兴地说起了江家的提亲:“亲事我已经答应了。大户人家的少奶奶是不能抛头露面的,你尽快将学校的工作辞了吧。”踏歌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父亲在桌角敲了敲烟杆,接着说:“江家是书香门第,产业也多,江老爷深受大帅的信任,你嫁过去这辈子就不用愁了。何况,婚事如果结不成,江家钱庄就会把我们的款子收回去,到那时只怕你弟弟的婚事也要黄了。女儿,你应该为家里考虑考虑。”

    父亲极少这么有耐心,踏歌却还是不为所动。父亲重重地拍了桌子:“我这不是在和你商量!”

    眼看父女俩又要吵起来,夹在中间的母亲又着急又心疼。她无奈道:“踏歌,你毕竟年纪不小了。以前你思念小谭不想结婚,我没有逼你,但小谭到底已经死了。媒人说,江家少爷是位读书明理的人,和你必定谈得来。”

    踏歌告诉母亲:“我知道的江少爷却有所不同。”

    江家的少爷江栈是花潭乃至全省的风云人物,踏歌偶尔会听同事们指着八卦小报谈论他。江栈出身于簪缨诗礼之家,却长成了荒诞不经的性格,他蹲过班房,闹过祠堂,混迹下流场所,交好妓女和仆人,省城最富有的银行家视他为眼中钉,拥兵自重的姚司令扬言要他死。最坏最不像话的年轻人就是他这个样子。据说,他还是个不久于人世的病秧子。

    母亲一时没了主意:“虽然如此,这婚事实在不好推辞。”

    实际上,无论对于手腕强势的江家,还是嫌贫爱富的商户,踏歌的意见根本无足轻重。只是江夫人做事体面,要小姐亲自首肯才好;父母则是深知她的为人,担心将来闹出不好的局面。不过,这一点担心并不足以宽容踏歌违拗父亲在这个家中的权威。最终,踏歌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在父亲的犀利责骂和母亲寻死觅活的哭嚎中,不咸不淡地点了头。

    媒婆独自喝了一刻钟的茶,已经很不耐烦。踏歌给她塞了一个金扳指,请求道:“大婶帮帮忙,我想约江少爷见面谈谈。”这很不合礼教。但见多识广的媒婆一眼看出这位小姐并非服从礼教的规矩人,上什么山拜什么佛,自然乐颠颠地去传了话。

    小弟担心踏歌的婚事,费了好大的劲去打听来了消息:那位江少爷很不愿意听从父母安排的婚事,大闹了一场。他纵然不正经,但靠着那点不正经的职业足以养活自己,以至于江老爷根本无法约束他。江夫人以死相胁,闹得整个江家鸡犬不宁。小弟非常生气,尤其听到传闻说江少爷这番拒婚是因为他钟情一位交际花,这实在是对姐姐的侮辱。

    踏歌不以为意,反倒佩服江少爷不拖泥带水的行事作风。

    半月后一个难得的好天,踏歌带着学生来到乡下农田采风。

    此时正是花潭县的春耕节,农田里一派热火朝天。

    学生们自小没吃过苦,连草和菜都分不清。踏歌老师说,希望大家能实地体悟悯农两首的诗意。但在他们看来这是多此一举:“我们学会古诗的格律声韵还不够吗?反正我们永远不会种地为生,为什么要和农民感同身受?”

    “那你们将来想做什么职业?”

    学生们纷纷谈起梦想,有人想当医生,有人想做掌柜,有人想成为海员,也有人想当老师、做校长。踏歌反复确认:“难道没有同学想做农民吗?这是为什么?”班长回答:“老师,农民很辛苦,又很贫穷。我们努力学习知识,是想过更幸福的生活。”和班长关系不太融洽的一位女同学随即质疑:“在学校里,辛苦的同学可以取得好成绩,是大家学习的榜样。为什么辛苦的农民却适得其反?”大家陷入胶着的讨论,最机灵的孩子猜想:“也许农民的收成要依赖气候,而气候是不由人决定的。”大家列举了各自父亲的工作,有掌柜,有会计,有大户人家的总管,有德高望重的乡绅,谁都不需要靠天吃饭。接下来,他们又一起讨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区分,但谁也想不到答案。

    不过,这番讨论让孩子们的内心产生了不小的感触——虽然他们未必明白这种触动源自哪里。班长代表大家向踏歌申请,能不能允许他们帮叔叔阿姨做一些农活?这本就是踏歌教案中的重要内容,没想到由孩子们主动提了出来,她自然乐见其成。但哪有农户真的敢支使这些公子小姐,每个人都敷衍了事。孩子们正灰心的时候,远处突然有人高喊:“谁来帮我除一除草?”他们立即兴高采烈地奔了过去。

    踏歌循声望去,竟看见了咖啡馆的那位寿星,于是她也过去帮忙。她很多年没有下地农作了,笨拙地摔了个嘴啃泥,逗得孩子们哈哈大笑。寿星搀起她,弯腰替她卷起了裤脚。

    踏歌的心突然一软:“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寿星腼腆一笑:“谢谢您还记得我。请问小姐芳名?”

    这当然是假客气。踏歌心想,您这张惊为天人的脸,谁会记不住呢?

    “我叫踏歌。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就是这两个字。”

    寿星愣了一下:“我认识一个人也叫踏歌。”

    踏歌很惊讶:“真的吗?但我的名字并不常见。”

    学生哈哈哈地取笑他们:“老师,这是搭讪女青年的新方式。”

    寿星哭笑不得:“人小鬼大!”

    薄暮时分,农田上开始收工。

    学生陆续被家长接走。踏歌给他们留了一个思考题:“如果没有人务农,那我们——医生、海员、老师,我们这些人该从哪里获得食物呢?”

    寿星由衷地赞叹:“您是一位好老师,我想您的学生一定会成为品格高尚的人。”

    “教育学生是我应尽之责。”踏歌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夸赞。“先生,我还没请教您高姓大名?”

    “江栈,江山的江,明修栈道的栈。”

    “……”

    踏歌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青年——她声名狼藉的夫婿。她想起和他初见那天,他穿着西裤衬衫,挺拔清隽,芝兰玉树,在高档咖啡厅消遣;今天他一身破衣烂衫,在日头下挑水、除草、犁地,满脸泥泞,大汗淋漓。

    他们站在树荫下。落日西斜,天边泛着淡淡的橙红色的光,不远处的农户已经燃起了炊烟。有位大哥站在田垄上喊:“女先生,阿栈,家里吃饭去!”大婶揪住他们的耳朵,笑骂道:“你们懂什么!快走快走,不要打扰人家。”众人发出了善意的调笑,夹杂着小孩顽皮的口哨声。

    两人略有些不好意思。

    踏歌想缓解暧昧的气氛,主动打破了沉默:“大叔说每年农忙您都会来参加。我很好奇,这些繁重的农活对于您没有益处;而对于庄稼来说,您一个人也无法提供很大的帮助。那是什么原因导致您的坚持?”

    江栈眺望着广袤的田野,他的声音缥缈悠扬:“这也是我应尽之责。”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江栈没有解释,而是问:“您为什么答应江家的提亲?”

    踏歌心说你真是明知故问。我如果不肯上花轿,我的母亲会去死,我的父亲会被钱庄追债,你爹昔日的下属、我弟弟未来的岳丈会立刻把女儿嫁给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子做继室。

    她压抑着对江家的愤怒,正色说:“江先生,我没料到会在这种场合和您见面。我想,您应该猜得到我为什么答应和您结婚,我又有几分做主的权利。”

    江栈却道:“我看您不像是会屈从于这些压力的人。如果您有苦衷,我也许能帮忙。”

    “我们只有一面之缘,您为什么自认为了解我?”

    “对不起,我无意冒犯您。”江栈的语气很诚恳,“我上次见您,您手里拿的书是安娜卡列尼娜,对吗?”

    踏歌沉默片刻,道:“是我要说对不起,我不该随便迁怒。您说得对,我确实有苦衷。我很遗憾婚姻不能自主,但为了更重要的目的,这点遗憾是可以容忍的。”

    江栈仍然劝她:“有什么事情会比自由更重要吗?”

    踏歌反问:“但您争取自由成功了吗?三月初六那天,即便您不出现在婚礼上,您的父亲也会让我和一只公鸡拜堂,所有人都认同你我是夫妻。既然我们抗争无效,为什么不换一种方式?”

    江栈不置可否:“我支持您的决定。但我希望您再慎重考虑,如果改变了主意请随时告诉我,我会为您解决后顾之忧。”

    踏歌玩笑道:“江先生,您这般看不上我吗?我对您却很有好感。我有一位最要好的朋友,她生前十分仰慕您的才学。而且你们长得很像。”

    “是吗?”也许是没喝水的缘故,江栈的声音似乎有些沙哑,“竟然有这么巧的事。”

    踏歌望进他的眼睛,看见一片黯淡的薄雾。

    *******************

    2002年,某省道上。

    Sean从疗养院探望妻子回来,神情十分落寞。妻子的怪病日益加重,她脸上的肌肉已经开始变形了。医生和岳父一再劝说他让妻子安乐地离开,他已渐渐难以支撑。可是,死亡难道真的是解脱吗?至少对于Sean而言,只有活着的妻子才能给他荒芜的人生一点慰藉。

    人总是自私的。

    红绿灯路口,Sean停下了车。他想拿副驾的文件浏览,目光却被一个紫檀雕花木箱吸引了。

    自从遇到了老疯,诡异的事情越来越多。Sean前段时间特地去庙里请了护身的平安符,但每次想到那个神经兮兮的老头,他还是起鸡皮疙瘩。

    箱子是施工队从老疯的后院挖出来的,大家猜测这或许是灵异或古董之类,不好处理。Sean正好要去文物局,便顺路带过去鉴定。好奇心驱使他打开箱子,扑面而来厚重的潮湿的霉味。箱子最上层是一个精巧的本子,页脚有烧焦的痕迹,每一页写着短短的一两句话、几个字,不像是草稿,更不像是记录。从笔迹看,本子的主人应该是位女士。

    红灯倒计时,Sean停在了其中的一页,上面写着:

    记得昨宵踏歌处,有人连臂唱刀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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