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择人而噬的巨兽，颠倒着一切生命的欲望。
“本次旅程将从无妄镇飞往滨海市南境海关，全程用时1小时15分钟。”
这是写在飞船正前方屏幕上的文字，文字是黄颜色的，很醒目。
没有AI语音，没有司机师傅，飞船自动导航，乘客只有一人。
这艘气氛诡异到极点的飞船，就和它出现的时间、地点一样诡异。
按照马奕的估计，任务中心的刘向应该是在他早晨交接完任务之后就直接向上汇报。
马奕用的是化名马一，但身高、体重、颜值都被记录在打捞员的资料数据中，只要对方有心查，应该很快就能查到。
因此，这艘飞船应该是傍晚从滨海南境海关起飞，晚上的时候抵达了无妄镇。
上飞船前马奕确定了一下现在的时间，晚上八点多一点。
距离无妄地的恐怖午夜还有不到四小时。
这个形似棺材板一样的飞船其实还是很常见的，在市区里它有个更明确的叫法——悬浮车。
不过，若将之作为长距离运输载具，加大马力并搭载有更加灵活的自动导航系统是必备的。
这辆飞船的发动机和悬浮装置都安放在脚下，顶部相对轻薄一些，因此，舱内的灯光并不明亮，明显是没有接驳更多灯光的线路。
这艘飞船没有“实时模拟窗”，就是能实时演算并投射在窗口上的一种特殊窗户，这艘飞船的窗户和古早版本的火车车窗很像。
简言之，这是一艘为了白天航行而设计的近地飞船，夜间航行的安全系数则要低上许多。
马奕早在登上飞船的时候，就在中前段找了靠近过道的座位坐下，因为舱门开在飞船的后端，他从上来就开始观察飞船内部的状况。
他在确认舱内每个摄像头的位置。
这种官方的飞船多数都会安装摄像头，用以记录办事人员出差的基本情况。
因为摄像头的缘故，飞船舱顶的灯光稀少也是合理的。
“飞船即将进入无妄地，为了您的安全，请关闭通讯仪器，全程保持静默。”
飞船前方屏幕上的黄字发生了变换，飞船舱门也自动关闭，一阵并不明显的震动过后，飞船没入了更加浓重的深黑中。
就好像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突如其来的变动让马奕赶忙从兜里拿出正方体通讯仪，检查了下，确认没有开启，然后才把音响从地上拿起放在自己过道对面的座位上。
他把自己的物品一件件地从书包里拿出来，尽可能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随意一些。
像录取通知书等重要的能证明自己身份的材料统统收进皮衣的口袋里，拉上拉链确保不会轻易掉出，之后他才摆弄起书包里的大件物品。
在这个过程里，他还大胆地朝着飞船的前端摄像头看过去，很骚气地抹了抹头发，就仿佛他在那枚摄像头上看见自己的倒影。
这个摄像头比起马奕刚上飞船的时候已经挪动了一定的角度。
马奕始终通过飞船内部的座椅作为参照物，默记这些摄像头的角度，这让他很早就发现了这个摄像头的异常。
不出意外的话，这架飞船上的所有摄像头应该都已经被骇入了。
但对方的攻击不知何时会发起。
马奕手底下的动作不变，所有的物品一一被他摆放在自己另一边的座椅上，并恰好让另外一个摄像头能够看到全程。
他的动作一直持续到飞船舱顶的所有灯光尽数熄灭，只留下座位下方的应急灯。
马奕从书包里掏出最后一样东西。
那是一盘磁带。
无妄镇出品的磁带像是数据芯片和CD盘的结合，样式上有着格外粗犷的美感。
马奕将这盘磁带插进音响里，打开音响，将音量调至第二格。
虽然打开音响制造声音，这违反飞船飞跃无妄地的守则，但马奕也没有作死到直接调到最大。
摁下播放键，悠长的笛子曲响起。
仔细听来，这似乎是一支交响乐的前奏。
但有种特别的味道隐藏在其中，也许是因为乐曲本身加入了不少民族乐器的元素，也许是安静的环境里交响乐混合现实的音场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当正曲响起时，这大概是电影、电视剧或者游戏的配乐全貌才真正展现出来。
这是一支战斗曲，风波骤起，循序渐进。
伴随着交响乐的推进节奏，马奕逐渐放空自己的大脑，他开始在脑海里预演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所有画面。
这些画面被他缩略成一个个符号性质的问题，然后一个个着手解决。
首先要判断对手有没有胆气直接摧毁官方飞船，连带着杀死自己。
马奕给出的答案是没有。
原因也很简单，如果对方要炸毁飞船，就不需要骇入摄像头。
同时，进入无妄地之前的那个震动，马奕很清楚，这和两天前他捡到小蜗的那个废墟极其相像。
换句话说，无妄地有自己的音场。
这也是马奕敢于打开音响的原因之一。
有音场就会有声波，声波在这里会变得极其敏感，连带着其他需要介质传递的波也会一样。
马奕相信，对方只要敢在无妄地发射导弹这种高威力杀伤性武器，第一个死的绝对不是他。
紧跟着就是下一个问题，对方如果不选择让马奕和船同归于尽，那么对方最好的进攻手段是从何处而来？
马奕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假如对方是个有足够判断能力的杀手，那么一定会从飞船的正上方发起攻击。
对方骇入了摄像头，几乎可以算是锁定了马奕的位置，而且，飞船舱顶相对两侧和下方更为轻薄，容易被击穿。
一枪爆头，不给脚下的人留下任何翻盘的机会，这是最好的选择。
蓦地，马奕突然睁开眼。
从放空大脑到想到破局计策第一环，前后不到二十秒。
战斗曲的节奏越发明朗，逐渐昂扬。
接下来的事情，变数太多，马奕很好地停住自己的发散思维，他伸出手，准备调大音量。
忽然，飞船舱顶传来一声沉闷的“咚”声，仿佛有什么重物落在了舱顶。
整个飞船似乎向下沉了一小段距离。
“还真是……直接啊！”
马奕下意识地抓起音响的握把，然后腾地起身朝过道对面扑了过去。
“嗞啦！”
划破黑暗的炫白色光束穿透舱顶，洞穿了马奕原本的座位。
扑向过道处的马奕根本不敢有丝毫停留，朝着飞船前段翻滚过去，而后手里掏出从刚才就一直在兜里掐着的震爆弹，朝着飞船后端的摄像头位置扔过去。
对方没有自己的直接视野，他是通过摄像头看到自己的！
无妄镇出品的震爆弹影响范围并不大，而且威力也很低，它只有唯一的优点，那就是引爆速度快，基本上脱手两到三秒后就会引爆。
船舱内一共只有三个摄像头，前中后各一个。
震爆弹出手的一瞬间，马奕做了个提前量的战术规避动作，刚好避开对方下一道聚能光束的袭击，回身抡起音响，朝着飞船中段的摄像头砸去。
“嘭！”
“嘣！”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舱室内的摄像头瞬间熄火两个。
第三个在整个飞船舱室的前端，距离马奕不远。
但马奕知道，他根本没有机会近身上千年，因此，他没有丝毫不舍，毫不犹豫地掏出第二枚震爆弹，在躲过第三轮聚能光束的攻击后，将最后一个摄像头熄灭。
舱室内获得了短暂的平静，对方的聚能光束没有再直接打下来。
对方大概有这艘制式飞船的设计图，聚能光束的威力也应当没有调节到最大，否则的话，这三下中有一下打中发电机，整个飞船就会爆成一团火花。
战斗曲愈发激烈，节奏已然明快起来，似乎刚好衬托当前的局势正是焦灼之时。
马奕认为对方下一步就是要掀棺材板了。
他预想的是对方会使用穿甲弹打动能武器，但没想到使用的是聚能武器。
那对方应该是个非常擅长近战的主。
掀棺材板，也就是给飞船的开顶，应该是能做到的。
马奕觉得这一小会儿应该要做些什么。
对方根本没给马奕多少时间，聚能光束威力再次调节，成为小型激光，客串了一把手术刀，给飞船舱顶进行了一次大面积切割手术。
马奕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音响的声音开大，让战斗曲明快的节奏充斥整个飞船，甚至响彻无妄地的天空。
紧跟着，马奕从自己的座位上将“坠落防护装置”拿起，套在自己的脚上，然后开始组装反冲击模组。
但他的盘算没能做完，对方已经做好了棺材板切割，舱顶被取下，猛烈的狂风顺着舱顶刮进舱室，一个巨大宛如小山一般的身影落入舱室内。
马奕大概知道为什么对方落在飞船顶部会砸得飞船下移一段距离了。
对方在黑暗中隐约可见的轮廓仿佛巨人一般，他壮硕甚至让这个舱室都无法容纳，他的脑袋高出舱顶不少，他低着头，正俯视着飞船内做着最后挣扎的马奕。
就像俯视着蝼蚁。
对方一身连狂风都吹不走的血腥气和硫磺味，仿佛真的曾经置身于地狱，带着无尽的杀孽归来。
那对机械标志最为明显的红眼，是马奕判断对方高度的证据。
浓重的黑暗背景中，立体的双目猩红如血。
他，或者说，它，它举起了手，掌心亮起圆圈弧线，那是聚能光束的准备激发状态。
马奕此刻没有丝毫动作，因为他知道，在看到对方体型的那一刹那，他就知道他任何的反抗都是徒劳无功的。
他手里最后的一颗震爆弹也是针对人的，但对手是机器人。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渺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世上也有凭借智慧无法缩小的差距。
他举起双手，仿佛认命了一般。
“嘿，我说，你没有第一时间开火，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吧。”
马奕前所未有的清醒，他清楚地判断出双方此刻的局势。
果然，马奕的话音刚落，对方的掌心炮光亮熄灭，转而踏前一步，单手抓住马奕的脖颈加下巴，捏的他生疼。
“书包边上……有通讯仪……我知道你……应该在找……”
对方的动作让马奕说话的声音有些许变形，但不妨碍他大声地喊出来。
他的断句莫名其妙，甚至没说完。
这个机器人依言从书包所在的座位处拿到了那枚通讯器，马奕没看见对方开启，甚至没有从手臂里伸出任何连接的装置，它直接将其捏碎了事。
“你特喵的……不是冲着……人工智能……来的吗？啊？”
他的说话声变得生硬且别扭，就连骂人都像在撒娇。
机器人那对红眼再次聚焦到马奕的身上，它似乎在用人工智能的方式判断马奕这么说话是为了什么。
忽然，马奕听见了某种“嘶嘶”声。
就像是什么东西正在导电。
音响的战斗曲尚未播放完毕，但似乎已然进入了最后的昂扬阶段！
擂鼓声声，提琴奏鸣，就连钢琴的清脆声线都变得强健有力。
但那“嘶嘶”声却格外地明显，凌驾在一切声音之上，让舱内的两人心中迅速升起不安感。
而这种不安化作危险的预兆仅仅不到十秒！
危险！危险！危险！！！
眼前的巨大机器人松开了马奕，直接向后撤了一步，放下了手，熄灭了身上一切能熄灭的光亮和动作，同时收敛住身体上的所有机械，把自己变得如同死物一样。
而马奕从控制中接触的一刹那，直接抄起音响，朝着被割裂出来的舱顶狠狠丢出，然后迅速躺倒在过道上，拼尽全力屏住呼吸。
“嘶嘶……”
整个舱室内充斥着那可怕的嘶嘶声，但伴随着音响声音的逐渐远去，嘶嘶声也渐渐停息。
可即使是嘶嘶声完全消散，整个舱室内也无人说话，只有狂风灌入其中的呼啸声。
不知过了多久，马奕感觉到那种危险终于缓解下去，才安静地直起身。
忽然，他刚好看见一把精致的手枪式动能武器抵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巨大的机器人不再有刚登场时那般的压迫力，但那双猩红如血的眼眸好似人类眼神那样，充满着恶意凝视着马奕。
它更安静了，也更加危险了。
“我知道你不敢开枪，甚至不敢发出声音，那个东西应该让你的某些仪器暂时不能工作了，对吧。”
马奕深吸一口气，他没有等对方回应，他清楚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不知道你从何而来，但你大概不知道无妄地的大名，也不知道这个地方到底生存了多少恐怖的东西。这可能是对我的一次袭击，也可能是对你的清洗，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你袭击开始时，这艘自动导航的飞船就开启了全面加速，它飞出了本不该在飞跃无妄地时应有的速度，这说明派遣飞船来接我的，和派你来袭击我的人，不是一波。
“因为飞船依旧在执行它预先设定好的程序，当然，这不排除你背后的人希望把这次袭击能做得更像一场意外。”
马奕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确定周围没有突兀出现的嘶嘶声，才继续说道：
“你有权保持沉默，不给我任何反馈，这是在面对未知情况时最好的自保选择，任何的声音都有可能会成为杀死你的那一根稻草——因为我们面对的是粒子态生物，人工智能，或者是抛弃身体进行‘机械飞升’的改造人，永远都是最危险的那一类。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哪一种，但无论哪种可能，你都经历过一次生死关头，我希望你能平静地听我接下来说的话。”
马奕刻意停顿了一下，对方没有做任何反应，他知道自己的话语奏效了。
“听着，现在的飞船时速大概是300公里左右，而无妄镇到马蹄山上空的直线距离其实只有65公里，也就是说，你开枪杀我的时间其实已经所剩无几。”
马奕轻声的话语，仿佛情人间的呢喃，假如对象不是一个肉山一般的巨大机器人，而是一个美丽乐观的邻家大女孩，那这浓重的黑暗和恐怖的诡异，也不过尔尔。
“但事实上是，这样的速度，飞船就像是一个活靶子，它会引来无妄地里的一切存在，粒子态生物，就是这个鬼东西。
“我在打捞区见过类似的，实力很强的粒子态生物，那几乎是一切现实诡异的源头，是电子设备的噩梦。我们人类依靠的那些设备，在对抗粒子态生物时，都会成为我们的掣肘。
“因此，我的意思是，现在飞船上的导航仪，很可能已经收到了粒子态生物的干扰，对方不一定会让我们一头扎进对方的老巢，但它们的影响足够造成很多种后果……
“我想，在你的数据存储系统中，应当存有粒子态生物相关的资料……哦，还有4分钟，你知道我说的这个时间是什么意思。”
马奕笑了起来，但他当然不确定自己的笑容是否能在漆黑之中被对方看到。
“你应该扫描过我，我身上只有这件皮衣，这副坏的墨镜，没有任何电子设备，我的脑子里没有安装任何义体，所以，我的计算是人脑的计算，是不如你精确的。
“但这没有关系，人类就是喜欢在毫无确定性的内容中，赌出那只有一丝丝的可能性……现在还有三分钟，你准备好了吗？
“哦，你应当是准备好了的，你的枪一直在举着，你不会觉得累，而且，我大概率并不是你真正的任务目标，对吗？只不过我和你的目标恰好重合而已。
“我知道你可能不想听，但我必须要告诉你这个事实，我的真名叫马奕，是金城人，我今年18岁，刚成年。
“而我能想到的唯一会被袭击的理由，那就是我参加了最新一届的全国青少年集训营，在那里学到了很多高层次的知识，并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滨海大学，成为一名光荣的大学生。
“天才总遭人嫉妒，我其实一直都没有习惯这件事，但我觉得，就算我习惯了，也不会想到这一天能来得如此猛烈，我的飞机失事，不慎流落到打捞区，从最底层做起，一步一步，让自己有个落脚点，能生存下去。”
马奕的话语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对方的恶意从未改变，黑暗中的猩红双目也没有任何闪烁。
但就像马奕所说的那样，他必须演下去，演好这场真实无比的独角戏，只为那最后一丝丝的可能性。
“而今天，是我用命争取来的，唯一一个可以回家的机会。”
马奕沉默了一会儿，他并未在等对方的怜悯，上述的话语里也没有丝毫恳求的意思，他似乎真地只是在陈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实，说的跟不是他自己一样。
“还有一分30秒，亲爱的。我大概能猜到你的任务目标是什么，但是她已经落到你手里了，我身边能存储AI程序单元的东西，只有那个你捏碎的通讯仪，哦，被我扔下去的音响和音响里的磁带也算一个。
“除此之外，你在我身上找不到任何一个电子设备，也找不到任何符合你要求的东西……你应该能测出来，我说的是真话。”
确实是真话，小蜗是活物。
“当然，这些也都不重要，因为你的任务目标大概率不是带回去，而是就地销毁……因此，你把我杀掉，在确认我说的话是不是真的，这也是一个非常实用的，方案。”
马奕再次笑了起来，他平静道：
“还有30秒，聊天的时间过的真快啊，我大概也许真的要死了……嗯，咱们玩个游戏如何？赌一手，就用我的命。”
他轻轻颔首，带着名为释怀的洒脱。
“还有15秒……嗯，就赌……”
马奕昂着脑袋，笑容愈发灿烂，也愈发疯狂。
两人心里的计数同时在一点点变小。
“5，4，3，2，1……”
“时间到，朋友，我赌你的枪里，没有子弹。”
船舱内静寂无声，船舱外漆黑永固。
马奕口中的倒数，提前了一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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