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们这位新上任乾坤寮寮官他的府邸居然还是历经了三天的时间才筛选落实在义字坊的一间古老的宅邸。
原因无他，乾坤寮寮头之下本有正副寮官的，打从上一任副寮官殉职后，杜曹燊就将副寮官这职位一直悬空着，本属于副寮官的私宅自然就不存在。
这间古老的宅邸，花白雪替韩亦轩做主，取名十善别业，并事先让工匠做好了牌匾。
韩亦轩曾问过她，为何取名十善，她笑而不语。
古老的宅邸当然又残又旧，工部员外郎带领着一群工匠修葺翻新，张小妤让马总管带着七位家仆处理工匠以外的工作，比如除草以及购置一些让这间宅邸像个家的用品。
只是张小妤贵人事忙，跟韩亦轩寒暄了几句，便匆忙离开，显得生疏了几分。
这里不得不称赞一下马总管绝对是一位出色的总管，有条不紊的安排各种事宜，没有半点敷衍塞责，让一切进行得无比顺畅，他对韩亦轩的态度仍旧不太友善，隐隐中似乎还带着些小的鄙视，这才显得马总管尽忠职守的高能。
夜色降临前，前院已整理干净，韩亦轩的主人房也收拾出来了，新的床，新的被褥，新的房间该有的都已备齐全了。
韩亦轩对这些本就不太讲究，所以他打算今夜就入住这间副寮官的宅邸。
他当然不是一个人，杜曹燊安排乾坤寮的主事乌塔盾当作韩亦轩的随从，协助他以最快的效率熟悉乾坤寮的运作。
乌塔盾听取杜曹燊的建议，陪伴着韩亦轩一起沉浸在案牍库里，日以继夜。
乾坤寮的案牍库里存放着乾坤寮历年推算出的案卷，以及乾坤寮传承的典籍和一些借鉴的卷宗，当然还会有一些禁书，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韩亦轩第三次去案牍库，不经意间翻阅到一本经书，才知道花白雪将他的宅邸取名十善别业的用意。
十善者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言、五不绮语、六不两舌、七不恶口、八不悭贪、九不嗔恚、十不邪见，若持而不犯则为十善，若犯而不持则为十恶。
她居然将他的宅邸化作戒尺，这是警示所有人，还是想韩亦轩这位新上任的寮官也将这把戒尺放在心里。
他更奇怪，花白雪这调皮蛋怎么也有兴致阅览佛经呢？
韩亦轩从案牍库走出来时，人间悄静，夜色刚好。
一轮明月又圆又亮，将黑夜笼罩之下的神都映照出一种繁华落尽，花落执何手的意境。
他贪婪的呼吸一大口晚风从远方吹送过来的味道，褪去书卷气所附赠的苦闷和压抑。
韩亦轩又不是文人墨客，一整天都在翻阅不同的卷宗和典籍，还要尽其所能的都记在脑子里，虽然大多数的案卷都经过了乌塔盾的筛选，卷宗的数量还是多得吓人，这种滋味实在不好受。
韩亦轩实在佩服自己，居然也能从白天熬到了深夜。
在回去十善别业的路上，乌塔盾又向韩亦轩介绍乾坤寮的组织架构。
乾坤寮的一把手当然就是杜曹燊，他还是韩城王朝的帝师，在华帝身后出谋划策的智囊，帝后摄政后，帝师的地位并没有动摇。
往下便是正五品的正副寮官，一文一武，分别统辖星占术的星象道，与乾坤师的太极道。
星占术根据当下的天体运动，来预告人类的未来之事，若然涉及到个人的话，就得与户部或者府衙交涉，调用注色经历，助以推算占卜。
星象道察觉天有异象或涉及诅咒、施法等无法用正常力量解决的，会以密封文书上奏，太极道得令便派遣乾坤师前去勘察或解决。
再往下就是乾坤师的指挥使，判官班青仪。
判官之下东苍龙周符北、西白虎陆昭棠、南朱雀唐冬、北玄武吕庚克四官。
然后便是掌管文书的佐吏，太极道史丞二人，星象道主事八人，依次是乾坤师，术士，以及最底层的白役，白役属于编外的差役，干的是杂活。
乾坤寮的官服就是白衣长袍，长袍上绣着太极阴阳鱼图，阳鱼以天虹七色区分等级，星象道的着装不限定白衣，编外的白役当然是没有制服的……
十善别业在望，韩亦轩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他本能的拒绝再谈论有关官场的任何事宜，因为今日已经有太多的东西往他脑子里塞了，他觉得他都快不是他了，简直要疯了。
宅邸的大门是虚掩的，韩亦轩用力推开门，也将他今日的苦闷一并推出去。
这是他的宅邸，他根本就不用担心会惊扰到谁的美梦，他又怎么会想到如此深夜还会有人待在他的府邸里等着他回来。
花白雪换了一身红衣，坐在正堂外的台阶上，托腮沉思。
月色照在她身上也有一种不属于人间的气质。
韩亦轩推开门就看到长发红衣的这一幕，他的心都停顿了一下，被吓了一跳。
乌塔盾见到韩亦轩突然停在大门外，心里猜测着院里该不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坏事，加快脚步跟上来，当他看见只有花白雪一人坐在那，这种落差，他脸上的神情依然不骄不躁。
韩亦轩对乌塔盾使了个眼色，放轻脚步慢慢靠近过去，他存心要吓她一跳，管教管教她。
当他看见花白雪一脸的烦恼和心事，忽然又觉得于心不忍了。
这调皮蛋调皮是坏事，不调皮那是怪事，花白雪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变得这么怪，他又故意在她眼前来回走动，可花白雪就像忽然变成了瞎子，眼珠子连动都不动一下。
其实，她全身上下都没有动，若不是还有呼吸，韩亦轩都以为她已羽化成了雕像。
当然，他也看得出，花白雪并不是被人点了穴。
韩亦轩干脆也找了个地方坐下，双眼时不时又瞄了几眼调皮蛋，花白雪今日一反常态的行为举止成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乌塔盾也找了个位置坐下，视线刚好能看得见坐成雕像和好奇心重的两个人。
明月高挂，晚风微凉，这种舒适的氛围，忙里偷闲的呆坐，有何不可。
有星有月也有人。
星月在天在悄动，人在呆坐却不动。
如此的深夜，呆坐的三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又像在玩一场谁动谁就输的考验游戏。
既然是玩游戏，输的当然就是那个最怪的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星月已稀疏时，花白雪突然一拍大腿，将憋在心里的浊气呐喊出去，她就要走了，留下两位傻了眼的男人愣在原地。
这下，所有人都会觉得今夜这场又无聊又无趣的呆坐游戏随着调皮蛋的离开，可以安然过渡到美梦之中了。
谁又能猜得到花白雪忽然又停下了脚步，回身皱着眉问了一句让人一时语塞的话。“有没有听到？”
乌塔盾愣着眼等待下一个解说，韩亦轩见怪不怪。“听到什么？”
二人似乎闭住了呼吸，也像花白雪那样，侧耳细听这古老的宅邸在夜深之下会发出什么声音，他两用眼色询问彼此，得到的回复当然是什么都没听见。
可，花白雪已听声辨位走去幽深后院的方向，韩亦轩居然又鬼使神差的跟了上去，这也是一件怪事。
古宅的年代久远，乌塔盾说即使在户部都没有找到有关这间宅邸的记载。
也不奇怪，漫长的历史长河总有被遗忘的一角。
藉着月光，朝着后院深处走，走过了廊道，走过了幽深的小径和高傲不屈的小竹林，渺无人迹的古宅韩亦轩以为会看见一片荒凉，映入眼帘的却是错落有致、严谨周正的布局，若然让家丁收拾干净，别有一番古朴和庄严的风韵，唯独花白雪说的似哀哭又似嘤叫的怪声，还找不到踪迹。
眼前不远处有一间破落的祠庙，挂着破布和蛛网的祠庙牌匾掉落在地，里面幽暗一片，隐约地好像还能看得见一个个高大又狰狞的黑影，又阴森又吸引目光。
他们是循着声音追踪到这里的，放眼望去，周遭能躲藏得了的地方也只有那破庙了，韩亦轩向花白雪使了个眼色，用眼神鼓舞她勇往直前。
经过佛法的熏陶，花白雪的内心无比强大，脸皮也厚了，不怕嘲笑更不怕丢面子，丢下一句‘都散了吧’，拍拍屁股走人……
沙漠，荒芜的沙地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和尸骨的腐臭味。
远处的云海之下，一个漩涡积聚力量，撕扯天地。
无数狰狞而邪恶的黑衣人在远处像飞蛾扑火，奔向死亡，然后被化为尘埃。
他直直的望着怀里脸色惨白像个死人的人儿，他的眼神空洞得也像个死人。
他奋力的疾跑，天际的一股黑气幻化成凶兽，血盆大口朝着他吞噬过来，近在迟尺时突然又变化成银白的小狗，跳入他怀中，愉快地摇着尾巴，张口就会说人话：大人，大人……韩亦轩猛然醒来，才发现自己在十善别业主卧冰凉的地上，并不在陵墓地带。
梦里听到的呼叫，是乌塔盾推门进来见到躺在地上的自己，误以为他睡死过去，拍打叫醒。
窗外晨曦微亮，韩亦轩揉了揉发干的眼角，问。“现在是什么时……时辰？”
“卯时刚过，辰初。”乌塔盾搀扶着韩亦轩站起来，桌上放着他在早市买回来还温热的早食。
他束起了长发，穿戴干净整洁，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又爽朗，昨夜乌塔盾离开十善别业的时候，更夫刚好整更击鼓四更天，韩亦轩在心底发出疑问，这人也算是一位能人了，至少他就做不到在极短时间内恢复精气神。
“乌主事担任星象道主事已有十载，突然变成了我这个新任寮官的随从，心中一定觉得委屈极了？”韩亦轩用小瓷勺搅拌着烫嘴的肉粥，随口问。
乌塔盾笑了笑，一边拆开油纸包着的肉包，一边说。“大人知道属下担任星象道主事已有十载，但一定没有听过属下当年进入乾坤寮前也是经历了一番磨练。”
“当年西境又是战乱又闹饥荒，一夜之间多了很多突然变成了流民的百姓，苦不堪言——当时属下还是一个孩童，跟随这一众的流民一路向东，又饿又染上了病疫，属下本以为终于可以与属下的父母一家团聚，原来那是属下与乾坤寮结缘的考验。”
韩亦轩礼貌的推开乌塔盾递过来的肉包，苦笑道。“我看起来应该也不像一个流民。”
乌塔盾错愕了一下，然后才歉意的一笑，收回递出去的油纸袋。
他习惯奉上食物的举动只因为他幼年的流民经历实在太深刻，温饱就像刺青一样刻在了他心头，不知不觉他就养成了这种习惯。他一时又突然忘记了他相处了一天的这位新寮官那种让人意想不到的说话风格，他还是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的。
“属下虽然做了星象道主事十年，也是有志向爬上更高的官职，属下认为帝师的这个安排，也是属下的一个机遇。”乌塔盾手上拿着油纸袋，面对着上司进食，又觉得不合适，这不利于上下级的相处，他从油纸袋里拿出了肉包放进嘴里。
他的语气和眼神，真诚而崇仰，他是真的敬佩杜曹燊，并不是因为单纯的相救和提携的感恩而去阿谀奉承。
“现在寮里的公务都是班青仪在处理？”
乌塔盾点头。“司空寮官在职时，当时还是太极道史丞的班判官就在司空寮官身边协助处理寮里的公务。”他又补充。“大人你刚刚上任寮官，寮里的很多事，大人都还不熟悉，班判官是暂代大人处理寮里的事务。而且帝师身兼多职，一般都极少干涉寮里的事。”
作为一个官署的头头，能够做到下放权力，在官场上并不多见，仔细看看乾坤寮的体系，杜曹燊也一直都在着手栽培各种人才，以确保乾坤寮正常的运作。
“这么说来，乌主事你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啊。”韩亦轩将剩下的肉粥一口倒进嘴里，目光沿着碗边瞄过去。
班青仪是从太极道史丞升上判官的，现在乾坤寮的公务也是她在处理，换言之她行使着乾坤寮寮官的职权，她就是杜曹燊心里将来的寮官。
星象道主事的乌塔盾现在跟随韩亦轩这个当下的寮官，杜曹燊安排他走的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班青仪走过的路。
乌塔盾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眼神在这刹那之后忽然柔和了几分。“星象道主事的工作属下虽然做了十年有余，仍然觉得有点吃力，帝师安排的随从工作可轻松多了，简直就像给机会属下休假一样。”
乌塔盾一如以往的从容自如，韩亦轩如尖针般的眼神只能从乌塔盾身上移开。他知道乌塔盾一定明白他所指的担子，昨日他们相处了一天，韩亦轩就看出来乌塔盾的确是一位值得杜曹燊栽培的人才。
冷静果断，内敛又谨慎，这正是一位领导班子该有的特征。
韩亦轩放下手上的空碗，去换上乌塔盾为他备好的乾坤寮寮官的官服。
乌塔盾如释重负，看了一眼韩亦轩的背影，心里也在调整与这位新上任的上官融洽相处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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