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书·卷七十一·列传第三十六·诚节·杨善会》
元宝藏不愧是调节气氛的高手，他以鹤殇为引，三杯酒敬完大家，又单独敬了崔氏一杯。此时，场中已经完全没有了刚开始时的疏离感，五拨身份各异，目的不同，第一天见面的陌生人，逐渐开始谈笑风生。
元宝藏暗暗舒了口气，微笑着对崔君赡致意，“四叔，您请。”
崔君赡作为今日的主宾，虽然表面微笑回应，但其实心情十分糟糕。他本不想参加这场宴会，对今天喝的是什么酒，更是毫不在意。中午才得脱大难，他现在满心想的，是如何对付城外不知道游弋在何处的瓦岗索命恶鬼。
这元宝藏也是可恶，不肯帮忙就算了，就连今日设宴，还隐藏了龌龊心思，真当老夫看不出来吗？
尤其是座中还安排了个肆虐清河的惯匪，两只贼眼对着自己的侄女虎视眈眈。清河崔家，除了上一次“国史之狱”差点被灭了族，什么时候被羞辱到如此程度。
崔君赡有心拂袖而去，但思前想后，终究底气不足，他也不是浅薄之辈，一面微笑着回应元宝藏；一面端起酒杯，开始思量着借酒生事。
“一杯鹤觴，几有隔世之感。”崔老头盯着清冽的酒液，一声叹息，“老夫一生，饱经离乱，见过齐亡，周亡，陈亡，不想到了暮年，又遭兵戈，恐怕又要见识一回隋亡。逢此乱世，老夫这第一杯酒，敬武不敬文。”
虽然旁边就坐着大隋的五品官武阳郡郡丞，但崔君赡根本没给他面子，就这么当众直言大隋将亡。他朝场中央举了举酒杯，“宝贞、咬金，这第一杯酒，我敬你二位，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功。”
“满饮此杯。”说完，老头一仰脖，干了一杯。
元宝贞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但毕竟还没有被褫夺鹰击郎将的官职，又被崔老头一捧，因此喜不自胜陪着干了一杯。
程咬金可不傻，这老头是不是有毛病？什么敬武不敬文，你倒是把张金彪带上啊，就单凭那副长相，你也应该看得出来，这肯定不是一个读书人。“一上来就这么赤裸裸地挑事，难道，我进门之后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虽然心里犯嘀咕，但崔老头已经干了杯中酒，程咬金也只好不情不愿，满饮了一杯。
不过，酒虽然喝了，但酒杯还未放下，程咬金就开始反击。他将空酒杯朝崔老头亮了亮，“不敢当，不敢当。崔先生，清河崔氏的私学名满天下，我听说只要是崔氏子弟，不分男女，皆要从小开始学习《毛诗》和《曲礼》。我记得《礼记》有云：文王以文治，武王以武治，既然先贤都说了文治武功，文治武功，当然是文先武后，老先生这杯酒却是敬错了。”
“哈哈哈，一直以为东郡程氏(注：汉末三国时期，东阿属兖州东郡，因此程氏郡望为东郡)传承的是法家，不想咬金你对儒家经典也能随口道来，却是老夫小瞧你了。不错，不错，虽然年纪轻轻，却当得一句文武双全。”崔老头不以为忤，他今天的目标，本来就是程咬金，见他开口，正中下怀。
刚刚在正厅，元宝贞介绍程咬金的时候，老头便留了心，甚至还偷偷嘱咐侄女，今晚要暗中多观察一下程咬金。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更何况是这样一员能和张须陀手下秦、罗二将打成平手的勇将，更是难得。即便元宝贞说得有些夸大，但只要有六七成是真的，那对他们来说也已经足够了——只要能说服程咬金出手帮忙，城外的瓦岗贼便不足为虑。
如今一杯酒喝完，崔君赡对程咬金更是刮目相看。
旁边正低声与崔义玄说话的崔氏，听到程咬金提到《礼记》，也抬起头对他多看了两眼，然后转头看了下崔老头，然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既如此，咬金，你便陪这第二杯。”崔君赡虽是对程咬金说话，却端起酒杯，对着魏徵、崔君赡二人遥遥一举，“你们一位叫玄成，一位叫义玄，今日偶遇，缘分不浅，正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咬金他们是马上打天下的人，你们就是马下治天下的人，一起满饮此杯。”
程咬金满心郁闷，陪着喝了第二杯。
魏徵端了酒杯，口里说着“不敢”，还待再客套两句，不想旁边张金彪早已按捺不住，砰的一声一掌拍在案几上。“什么乱起八糟的法家、儒家，什么姓毛的，姓李（礼）的，清河崔家很了不起吗？东郡程家很了不起吗？脖子有义军的刀硬吗？”说完，自顾自端起面前洒了一半的酒杯，仰脖一饮而尽，然后一下子将酒杯掼在案上，转头恶狠狠地盯着崔老头。
场中起了纠纷，元宝藏作为晚宴主人，本该站出来打个圆场，但他已经看出来了，崔老头今晚这是要故意激怒张金彪，因此，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一招手，让侍女将打翻在地的鹿脯、羊舌等菜肴收拾干净，便不再有任何表示。
崔君赡脸上笑容不变，便如同没有听到张金称的话，看都不看他一眼，示意身后侍女继续倒酒。
程咬金闻言却变了脸色，一挺身就要站起来，清河崔家你随便骂，但不要惹你程爷爷，否则今天就要让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程咬金还没来得及发作，堂上忽然响起了一道清脆的声音，“什么乱七八糟的义军、贼军，什么姓高的，姓张的，很了不起吗？小女子虽然僻居荥阳，可也听说，过去三四年，清河郡丞杨善会与这些贼军，大小七百余战，未曾遭遇一败，打得姓高的和姓张的抱头鼠窜，溃不成军。这位张将军，这件事，你听说过吗？”
张金彪张口结舌，一时僵在了那里。清河郡最大的两个反贼，姓张的是张金称，姓高的是高士达，崔氏这是一点也没客气，当面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要比伶牙俐齿，十个张金彪也不是崔氏的对手。
要动手打人，可骂他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对她掀了案几，会不会更加丢脸？
张金彪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作为一个半生都没有被尊重过的小角色，张金彪在跟着大兄造反之后，分外看重别人对他的态度，尤其是那些过去曾经看不起他的贵人。
张金彪从小没读过书，今日席上几人说的话，其实他有一多半都没听懂，本来已经暗暗羞恼了半天；结果崔君赡敬酒的时候，又故意忽略了他，这让他原本就很脆弱的自尊心，更加受到了伤害。
张金彪拍桌子之前已经打算好了，不管谁接了自己的话，不管他说的是好话坏话，先蹿上前去，劈脸给上一拳，然后再踏上两脚，也让这群高高在上的贵人们，见识见识义军的做事方式。
没想到，在座的男人没有一个站出来，倒是崔氏学舌一般，用他自己的说话方式，将他羞辱了一番。
张金彪僵在那里进退不得，正犹豫是不是干脆翻脸大闹一场，崔君赡已经端起了第三杯酒。
“老夫虽不大会识人，但也看得出来，在座各位，皆称得上当世之英，便是我这侄女，如果是男儿身，怕也能做一番不小的事业。这第三杯酒，就祝各位，尽展所长，尽得所愿。”
说完，老头很正式地对着正对面的程咬金举了举杯，然后一饮而尽。
众人都连声逊谢，跟着干了一杯，就连张金彪，也借机下台，干了一杯酒，坐回了原位。
程咬金原本想站起来教训一下张金彪，不想却被崔氏的伶牙俐齿给抢了先，如今崔君赡又主动缓和了局面，他便冷冷看了一眼张金彪，没有当场发作——就当给元宝贞个面子，等离了元府，再让你这贼汉子知道，东郡程家是不是很了不起，你程咬金爷爷的拳脚是不是很了不起。
程咬金暂时放过了张金彪，但崔君赡可没打算放过程咬金，为了试探出他的真正实力，老头又开始挑起事端。
崔君赡清了清嗓子，见众人都停止了交谈转向主位，这才开始说话：“有酒不可无令，今日得饮鹤殇美酒，正需酒令助兴。”
停了一停，见无人反对，崔老头继续说道：“我们今日人少，便不设‘名府’(主持酒令之人)、‘录事’(监督罚酒之人)这些名堂了，老夫年龄最长，便厚颜做个监酒官，主持今日酒令，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元宝藏见今日晚宴终于步入正轨，首先便大声表示赞成，其他人自然也不可能反对，崔君赡便继续说道：“今日又不是读书人聚会，便不行那雅令了；藏钩射覆、樗蒲投壶这些俗套，也一概不用，今日，我等便行个新鲜的酒令——才艺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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