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潭县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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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隋

作者:

兔子和玫瑰

    1921年冬,修明日报刊印了时煜的新文:戾太子之死。

    戾太子指的是西汉武帝被废而死的长子刘据。时煜在文章里说,英明神武的汉武帝晚年脑子却不大清楚,性格又多疑,在宵小的挑拨下怀疑太子诅咒他,致使父子反目成仇,仁慈宽厚的太子惨死于荒郊。人世间悲剧总是在重演,我们后人一定要吸取前人的教训。

    这篇文章发布于谭隋停职待审的第二日,激起了轩然大波。谁都知道,谭隋自小跟着大帅征战四方,多次救过他的命,大帅对谭隋也无比宠爱信任,毫不避讳百年之后让她接班的想法。在这个含沙射影的故事中,官司缠身的谭隋正好对应无以自明的戾太子。时煜是修明社一手提拔的人才,在众人看来,这就是谭隋不甘被夺权,暗讽大帅是昏庸杀子的汉武帝。连修明社的几位核心骨干都气冲冲地来质问时煜,说他怎么能臆测谭隋与大帅的关系,发布这种捕风捉影的文章。

    时煜有苦说不出。他早前写戾太子的故事绝无影射之意,这不过是他诸多历史议论中的一篇而已。文章写完没多久,时煜和西学馆的一位女教授闲聊说起了谭隋。女教授与谭隋未婚夫有些接触。据她所知,大帅对驸马爷的人品很不满意,只是疼惜谭隋与他两情相悦,不得已才答应了亲事,但翁婿关系非常恶劣。为了此事,父女之间、未婚夫妻之间都没少发生矛盾。时煜自小为了生活察言观色,心绪敏感,同事的话让他心中隐隐不安,便将《戾太子之死》按下没发。

    没想到,它却在最不合适的时机突然广为传播。

    据说,大帅拿着这篇文章在书房里坐了一整夜,不惑之年竟生了半头白发。大帅府的佣人听到他对老管家说:“那就随她去吧。”

    那就随她去!这句话很快传遍了花潭,成为了一个掷地有声的信号,彻底打消了某些人的忌惮和犹豫。

    腊月二十七,公决法庭首次开庭。对于革新派和保守派而言,这是一场决定性的战争;但对于花潭县的普通百姓而言,这场公审好像是为新年准备的联欢汇演。

    谭隋很少大张旗鼓地露面,所有人都很期待一睹她的尊荣。出人意料的是,她出庭那天戴着一块白色的面纱,只露出了平静深邃的眼睛。她穿着简单的女式洋装,身材高挑纤瘦,庄重地向法官和陪审员鞠躬问好。她主动地走入被告席,丝毫不拖泥带水,也不显畏缩恐惧,弯弯的眼角让人不禁遐想她藏在面纱下的温柔的笑。

    那一刻,许多人听到源自内心的质问:她真的是传闻所说的妖女吗?

    律师千方百计地证明谭隋没有杀人。他说,谭隋的配枪丢失许久,在器械司早已备案。案发时夜黑风高,几个目击证人并没有完全看清楚凶手的脸,不能仅凭服装和身材就认定凶手。疑罪从无,希望陪审团理性思考,不能错杀无辜。

    但律师犯了方向性的错误。在陪审团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中,位高权重的“太子”杀死一两个平民百姓不是大不了的事。何况谭隋在任时多么地政绩显著,因为她而过上好日子的乡民没有上万也有成千。她只要声称自己是误杀,推点莫须有的罪责在死者身上,再学曹操割发代首,差不多就可以糊弄过去。人们更在意的是谭隋未婚夫关于她婚前失贞、不守妇道的控诉,他们认为这才是真正不可原谅的事。尽管律师再三坚持:“今天庭审讨论的是谭隋杀人案。”但自从开庭那一刻起,公审的走向就不由他们所控制,保守派再三略过他的声辩,着重攻击谭隋的作风问题,陪审团沸腾的情绪甚至压下了法官的质疑。

    抨击谭隋最有力的就是江老爷。他学富五车,侃侃而谈,又有前任县令的光环加持。陪审团不少人是民学馆的学生,时煜一向没少称赞自己的老师。如上种种,导致陪审团对于江老爷的慷慨陈词佩服得五体投地。

    而谭隋是个哑巴,根本没有能力自我申辩。她的手语翻译在来公决法庭的路上被花盆砸到了头,紧急送去了医院。修明社的同人倒是懂些手语,但他们没有被获准发言,而且由于保守派在法庭刻意进行荡妇羞辱,甚至逼谭隋自证清白,气得这群年轻骨干咆哮公堂,被逐出了庭审现场。

    法官给了谭隋一张纸,让她写出自己的申诉。谭隋先写下:“商毅的指控无凭无据,我拒绝承认。”下一句就不那么友善了:“古来帝王将相、文武百官、总统院长,皆为男人,谁能恪守贞操?又何妨他们宰执天下?”

    毋庸置疑,这两句话简直触犯众怒。

    江老爷用拐杖敲着地板:“一介女流不安于室,独揽大权,无视祖宗王法,你已是牝鸡司晨,罪该万死!”

    庭审后半场,保守派的强力攻势渐渐让律师招架不住了。他向谭隋露出一个似惋惜又似抱歉的眼神,无疑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最终,保守派以压倒性的优势取得了胜利。修明新法规定,杀人者终身监禁,情节极端恶劣经法庭审定后可以判处死刑。但考虑到谭隋在任时做了不少有利民生的好事,法庭宣判时网开一面:谭隋杀人罪名成立,革去她在变法署的全部职务,判处监禁二十年。由于谭隋身份特殊,监禁缓期三月执行,她必须做好花潭县的政务交接,并妥善安排好死者家属后半生的赡养赔偿。法庭还好心地建议她主动登报解除与商毅的婚约,澄清商毅的名誉。

    庭审散场,步履蹒跚的老管家来接谭隋回家。路过保守派庆功的阵营时,谭隋在得意洋洋的江老爷面前停下了脚步,向这位恨她欲死的长者鞠了一躬。

    保守派将她的行为归结为洗心革面,亡羊补牢。

    江老爷是保守派的核心成员,而戾太子之死这桩公案就是他最先挑起和主张的。案发之后,时煜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央求师父对谭隋手下留情,至少不要让民学馆半途而废。他字字泣血,江老爷无动于衷,往日亲切地围着他转的师兄弟们也都幸灾乐祸。

    彼时,赶回家的江栈看到的就是冻僵在雪地里的表哥,他信中描绘的欣欣向荣如今已破败凋零。

    北风飞雪,窗外银色,床前炉火。时煜经世致用的理想被官场现实撕扯得四分五裂。他迷迷糊糊地想起十几年前,家道中落,流离失所,他一路乞讨辗转来到江家,就是跪在这样的大雪里,也是年幼的江栈把他冻僵的手揣进怀中,劝他振作。今夕何夕?在摇曳的光影里,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人人喊打的时煜,还是那个仓皇逃窜的孩子。

    腊八节当天,时煜被大帅府的卫兵从病床上抓起来,拳打脚踢地往牢里赶。江栈因为救他被打成了重伤,好几个大夫都束手无策。时煜在监狱里得知消息,也发起了高烧,命悬一线。修明社虽然已四面楚歌,但还是想办法派了一位医生给他诊治。因担心他狱中多思,还特地捎来几本解闷的书,以及谭隋的一张字条:“前途漫漫,光明不朽,先生珍重。”

    医生在时煜的恳求下去给江栈治病,但彼时江栈已经挣扎着清醒过来,为救时煜拖着病体百般奔走,但所有人都对他避之不及。许多好心的朋友纷纷提醒他离时煜远点,但江栈哪里肯对兄长的性命坐视不理?他已经离家多年,人事两不知,只能像一只没头苍蝇似的东奔西撞,甚至被姚司令当着白昙的面百般戏弄,丢尽尊严。如此折腾了数日,不知他用了什么方式、求了什么人,竟让大帅松了口:“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关个把月吃点教训,就把人放了吧。”

    时煜静静地等待出狱。慢慢地,他发现那些隔三差五来探望他的变法署同僚们,很久没有再来了。他不知在狱中度过了多少日子,江栈却从没有一次来看过他。他仿佛被这个世界遗忘了。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直到出狱前夕,西学馆的教授来辞别,顺便带来了坏消息:新年伊始,谭隋就失去了音讯,生死不明。所有人都认为她是畏罪潜逃了,大帅派人四处搜寻却一无所获。

    开春江水变暖,渔民们在江面上发现了一具面目全非的浮肿女尸。

    警务署的小林探员前往现场勘查,认出了那具尸体就是谭隋。她替谭隋清理了遗体,给她穿上了生前最喜欢的衣服。做完这些,小林探员闯进了春祭典礼,枪杀了指控谭隋的两位乡绅,然后被姚司令的卫兵抓住,用烧红的烙铁活活打死,还当着她的面摔死了她两岁的儿子。司徒顶着压力处理好小林的身后事,在江边饮枪自尽,报社违背禁令为他发了讣告,不日,社长被革职,黯然离开花潭。

    两位骨干的死亡并没有保全变法的成果,修明社在保守派的强力打压下分崩离析。西学馆是坚持到最后一个才倒闭的新机构,轰轰烈烈的修明革新就此如昙花般凋零。

    出狱后,时煜已丧失生念。他留给江栈的诀别信里抄了他们年少时共读的金缕曲:“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后来,他救了溺水的踏歌,也救了沉溺的自己。

    时隔两年多,时煜又一次提到谭隋:“当年我受命筹建民学馆,委任状上签的就是谭副官的名字。她是我的伯乐和引路人。我绝不会害她。”但他必须解答踏歌的疑惑:“江门弟子尊师重道,我们每写完一篇文章必须拿给师父过目。”

    时煜说得比较委婉。实际上,他敬爱的师父非但将文章悄然发布,还在文末加了一句评语: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在那场轰轰烈烈的批判中,权威们对时煜的书抽丝破茧,论断谭隋的狼子野心,最后全都落在了这句话上。

    踏歌若有所思:“原来又是他。”

    时煜怕她因此迁怒江栈,他能感到弟弟对踏歌是有情的,便解释道:“那几年阿栈离家在外,对这些事毫不知情,而且他和我师父不和已久。”

    江栈此时却无心想这些,他按住踏歌的肩膀,声音战战:“你说的那个和我长得像的人,她就是谭副官,是不是?她不会说话,额头有一道疤,有一枚丁香花的发卡,对吗?”

    踏歌没有否认:“你见过她?”

    江栈摇了摇头,呛咳着吐出一口褐色的鲜血。

    旁边的两人吓坏了,时煜急道:“药在哪里?”他伸手去江栈的衣服里摸,但江栈的一只手却紧紧地贴在胸口。“手里是你的药吗?”时煜掰开他的手,没有找到药,江栈攥紧的手心里紧握着一只褶皱的香囊,上面歪歪斜斜地绣着两朵百日菊。

    踏歌惊呼着抢过香囊:“这是我送给我姐的。”她从自己怀中掏出几乎一模一样的另一只,仔细地比对着:“这是谭隋的东西。它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她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江栈。这个早该和故人一起葬身水底的香囊,为什么却被他收在身边妥帖珍藏?穿过氤氲的泪光和朦胧的视线,她第一次用怀疑的眼神打量她的丈夫。

    “她的死难道和你有关吗?”踏歌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心里话。

    江栈缓缓露出悲戚又怆然的笑。在他咳血昏死的前一刻,他们听见他喃喃地说:“浸月……”

    ***********

    2002年,广州。

    沈鞘和相恋三年的男友回老家结婚,和男友的表姐成为了要好的朋友。

    Sean唏嘘道:“你这种坚定的不婚主义者竟然结婚了。”

    沈鞘尴尬地岔开话题:“琳姐的奶奶经常给孩子们讲旧社会的事。奶奶说,她小时候受过一个女人的救命之恩。”沈鞘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她一直保存着那个女人的旧照。我看到的时候吓了一跳,她和你真的太像了。”

    Sean接过照片认真地端详。画面里是一个温柔婉约的民国女子,穿着干净的学生装,低头看着手捧的一束丁香花,身后是庄严的圣约翰教堂,看上去像是随意偷拍的场景。

    他摩挲着相片底部的署名,轻念道:“谭隋……这是她的名字?”

    沈鞘摇头:“奶奶说,她的名字叫江浸月,她的弟弟叫江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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